小禄子牵着马,答:“回爷的话,昨日已经成了两千册,交给正觉寺僧人了。”
“啧。”安止停住脚步,“不是告诉你印三千册?”
安止因为乐则柔中毒一事开始求神拜佛,四处布施,长明灯供遍江宁附近的寺庙,经书更是几千册几千册地印发。
小禄子抹了一把汗,“书坊一直加急在印,后面的再等几日就能印好,不敢耽搁。”
安止没再说什么,只讲:“不必加急,务必稳妥不出错漏。”语罢,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往天牢而去。
威严狴犴图腾镇守两道黑漆大门,天牢半处地下,无窗无光,只有几个透气的孔洞,两壁油灯幽幽暗暗,恍如鬼火。时值六月,其中闷热chaoshi气味腌臜,一向动不动以帕掩鼻挑剔洁癖的安止却像是察觉不到,闲庭信步般往里走。
与话本戏文里描述的不同,嚎哭和哀叫在这里并不多见,也没什么扒着栏杆喊冤的。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人,大多曾身居高位,“懂事”,即使开始“不懂事”,几轮鞭子下来也都安静了。
牢房安排自有定理,越是靠里的犯人罪行越重,这段时间最里面的牢房由曾经的大理寺卿卢正清住着——新帝重查琚太子谋逆案,抽丝剥茧发现全是当年主理此案的卢正清幕后构陷,当即雷霆震怒,将其押入天牢,不日审问。
此时卢正清一身囚服盘腿面壁而坐,狱卒提出钥匙,铜铁相碰,锁芯转动,乱响之后牢门大开,他慢慢转身过来。
手脚挂着的重铁让他行动缓滞,但丝毫不影响从容风度。头发和胡子勉强称得上整洁,看不出任何身在天牢的绝望恐惧。
安止挥手,身后人迅速退下,牢房中只留下了他和卢正清。
卢正清曾为大理寺卿,这阵仗实在再熟悉不过,不由哑然失笑,“想不到我司宪多年,最后竟连上刑部大堂的机会都没有。”
安止并不多言,从袖中抖出一枚丸药递给卢正清。
卢正清接过之后没立刻咽下去,他打量一遍鲜红不详的丸药,看向安止,“我一直想问,安公公真的姓安吗?”
安止没回答,而是风马牛不相及提了一句,“十四年前,咱家也在这间牢房住过一段时日。”
十四年前……
卢正清瞳孔骤然扩大。
安止面容青白,一丝表情皆无,在幽暗油灯闪烁中犹如索命恶鬼。
“咱家送您上路,也算有头有尾。”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卢正清抚膝感慨一句,而后他费力地拖着重镣起身,向安止拱手道:“既然安公公有渊源,我便忝颜狡辩一句,当初的事并非我做手脚。”
“我是酷吏不假,可笑我推崇韩非李斯一世,最后只能按皇帝的意思行事。”
寒窗苦读十载,初入官场皆是抱着经世济民满腔热血,可世家寒门壁垒隔阂如天堑,有形无形打压让他喘不过气,唯有投靠皇帝。
载沉载浮,不见来时路。
卢正清大笑三声,吞下丸药,不消片刻便眼珠鼓胀断了气息。
安止无意理会他的剖白,人总是容易避重就轻美化自己所作所为。当年永昌帝定的是林郑两家女眷和十岁以下男童流放五千里,卢正清上奏折谏言斩草除根,才有了灭族之祸。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到此刻为止,与当年有干系的人彻底死得干干净净。
安止俯视卢正清的尸身,无趣地笑了笑,出门之后吩咐小禄子,“让书坊再加印两千册《楞严经》。”
六月廿三,琚太子谋逆案尘埃落定,卢正清伙同何祜瑞等小人作祟,伪造琚太子手书,蒙蔽先帝,冤死太子。卢正清于狱中畏罪自杀。
人都知道这判的假,但是假又如何,谁还能跳出来指派先帝的不是吗?左右只有几个皇子王爷有影儿,权臣重臣皆全身而退。
于是郑家和林家的冤情就此洗刷,正康帝追封郑相等人,极尽哀荣。
腥风血雨匆匆王朝,唯有明月依旧。
养心殿中,巨大青铜冰釜散着冷烟,奏折小山般堆满紫檀案几,年轻的帝王埋首其中,提着朱笔一本本批阅。
正康帝批完一摞折子才瞧见立在旁边的安止,问他:“处置好了吗?”
安止恭顺回答:“前太子妃已经收殓入棺,伺候她的丫鬟殉主了。”
正康帝出神半晌,前太子妃,论理还是他姑舅表姐,再亲不过。他还记得兄长成婚那天,金玉结彩,灯火琉璃,一家人和乐融融,兄长拿糖哄他管表姐叫嫂子。他甚至记得宫灯上的鸳鸯图样,就跟发生跟昨日似的。
“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啊。”
兄长、母后和父皇都先后离开,疯癫又清醒的嫂子如今也去了。
正康帝撂下笔,由安止服侍着净手,叹道:“究竟是为了皇家体面,没法子的事,回头让大相国寺给做八十一天的水陆道场。”
安止低头掩饰嘴角的讽笑,一边给他卷袖子拿巾帕擦手,一边应是。
小内侍收走巾帕和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