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红楼梦》就一直对“黛玉葬花”一幕念念不忘,自诩虽没有林妹妹那般的柔肠百结,却亦怀有和宝玉一样的爱花之心。
说来也不过是不敢东施效颦,学颦卿行事罢了。幸而这里的水都是极洁极净的,不至于污了这些花儿。
演漾池畔,片片梨花再次飘下。我和润玉双双将怀中花瓣抛向池内,澄澈水面很快浮起一层香雪。
想到黛玉宝玉,就不得不提起《红楼梦》。我顺着池子边走边告诉润玉:“我以前读过一本《红楼梦》,里面有一个女孩子叫黛玉,她是天上的绛珠草……”
“绛珠草?”润玉先我半步撩开一帘鹅黄柳枝,回头面色古怪。我略略侧身谢过润玉,反问:“绛珠草怎么了?”
“绛珠草乃是魔界的一种毒草……”润玉解释道,这下子倒是轮到我面色古怪了。
润玉那边还在一本正经地解说:“绛珠草全身带毒……”
他这一板一眼的做派实在是过于呆萌,以至于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毒草?天哪,毒草!你竟敢说林妹妹是毒草。”
“原来林妹妹是毒草。”
润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委实不懂我的笑点在哪里。瞅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真是、真是太可乐了!
笑完后,我和他絮絮说起黛玉、宝玉、宝钗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说起《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上的那些或端方,或俏丽,或伶俐,或爽朗的女孩子们。
春阳晴明,春花葱茏。我站在树下把《红楼梦十二曲》一字字念给润玉听。偶尔有风来,把我和他的衣袖缠卷到一处,随即又很快分开。
润玉听完后沉默片刻,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很喜欢香菱。”话虽是问询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是,我确实很喜欢香菱。
水平如镜,清晰的映出了我与润玉并肩而立的一双倒影。我看见自己倏然冷了一张脸,浑身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人就是这么的奇怪且善变。前一刻还在相谈甚欢,言笑晏晏;下一秒却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这就是人性的反复与莫测。人不正是这样的飘忽多变、捉摸不透吗。
从前的我当然是最爱黛玉,爱她的纯粹灵慧,爱她的霁月光风。只是人大抵只有经历过、体会过什么,才能够深刻地感悟到那些原本不曾理会、不曾细想的一些事情。例如我。
娇生惯养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香菱是红楼出场最早的金钗。她本也是父母高堂的掌上珠,书香门第的闺中秀,却天意弄人般地被拐卖、被欺侮、被迫害,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怎能不怨不恨,不愤不懑呢?但这诸多的不幸却未曾消磨掉她的赤忱,反而让她变得更为慈悲。
原谅过去,原谅现在,原谅未来。
如此可敬、可爱、可怜的女子,我又怎会不喜欢!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在这世上又岂非是另一个香菱!
黛玉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风刀霜剑,可她还有贾母、宝玉、紫鹃……的疼宠陪伴。而香菱,香菱又有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我们同样的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同样的孤苦伶仃,不得解脱;同样的、同样的身不由己,委曲求全。但我却不像她一样乐观、开朗、豁达、纯稚。
我不如她。不如。
不可原谅!不能原谅!不可能原谅!
我宽宥他人,谁人来宽宥我呢?
无端对润玉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聪敏,这么敏锐,这么、这么了解我!
为什么?为什么?
恶劣的情绪乌云般翳满心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我这么不幸?
我知道我这是在迁怒。润玉没有错,这根本就不关润玉的事。这对他很不公平,非常不公平。
我知道。我知道。可谁又来对我公平?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痛苦更与何人说。
不可说。不能说。
理智与情感在脑海里不死不休地对峙观望,拉锯撕扯。我的理智不允许我做出迁怒他人这般没品的事情,但我的情感却要我不管不顾,发泄一通。
谁不想永远慈善、宽和、温厚,谁又想尖刻、焦躁、阴郁?
那光明的支持我相信、虔诚、坚定,那黑暗的却引诱我放纵、堕落、沉迷……心底有一个声音虫子般钻爬啃啮,她说:就这样吧,就这样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不!
我不想这样。不想。
为了避免自己接下来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说出些什么伤人伤己、无可转圜的话语来,我只好别过头去,躲开润玉的目光,硬梆梆地扔了一句:“我该走了。”
我该走了,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