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廷近来不得闲。往常是杨老爷拖了他去到处地跑,现如今年纪长了,得他自个儿出了茅庐,去接他父亲的生意了。
相比起他,胡莲声的日子好过得多。宝通楼的师傅起初待他不咸不淡的,谁知胡莲声学了一个半月,展现出了一些烹饪才华,这师傅竟对他青眼有加,私下里问过几回:“莲声,往后杨少爷用不上你了,不如你过来罢!”
胡莲声将案上的妃子糕小心地切了,想着晚上带去给杨少廷试一试,面上只是笑。
时值孟冬,日渐天寒。
杨少廷回到家来的时候,哈出一口白气儿,喊:“莲声!”接着听见一串脚步声,便见莲声急匆匆地跑将出来:“少爷,怎么这么早?”
杨少廷将毛呢外套递给他,走去了沙发:“明天有严先生的课——你做什么,怎么搞得浑身的汗?”
胡莲声拿手背一抹,唯唯诺诺地笑:“面团发糟了,要重新来过……少爷,我给你拿点儿别的。”
杨少廷望着他走了。府内老爷出了远门,夫人又好打牌,他一时兴起,将留声机拨了开,听起了西洋乐。
胡莲声对于西洋乐一窍不通,回来时碟子里装着合桃酥,只将茶杯放下,小心地问:“少爷,这是什么歌呀?”
杨少廷本在闭目养神,这时候睁了眼睛:“贝多芬,你不知道。”他坐起身,捞了一块儿合桃酥。
莲声好奇:“他怎么还不唱?”
杨少廷一听,心里发乐,却还一本正经地:“贵人语迟,放半个时辰,他自然就唱了。”
胡莲声深信不疑:“那可太难等了!”
杨少廷顺着他讲:“他现在小着声儿,你过来,俯着耳朵听,能听得见。”
往日里杨少廷若是讲这种话,胡莲声是绝不凑过去的。然而近来杨少廷没怎么捉弄他,使他放了戒心,真弯了腰去听。
谁知杨少廷本性难移,这时候伸出手,一捏胡莲声的脸颊,低声道:“脸圆了一圈儿,在宝通楼没少偷吃啊!”
胡莲声才知上当,直起腰来:“少爷,你又诓我……”
杨少廷要笑不笑,换了个唱片儿:“我瞧你傻里傻气,真要去等的!”
然而这换的唱片还未开嗓,胡莲声倒先讲:“不是我偷吃,是师傅讲,我要先吃的。要是做得难下口,那怎么好呢?”
杨少廷不以为意,在沙发上抻长了腿,闭着眼睛答道:“你做的,就都好。”
这话一出口,杨少廷一激灵,自个儿先不敢睁眼睛了:他讲得没过脑子,到嘴边就说了。
胡莲声没回音,厅堂里一时静得没声儿。
唱片的白转完了,起了旋律,是个缥缈的女声,从留声机中溢出来,正正好好地,将此刻的空白填充了:
“……恨他匆匆,山水千重……”
“意中人……在眼中……”
杨少廷横了心,一睁眼,想补救几句。
然而这一打眼,却只见胡莲声傻愣愣地站着,脸蛋又黑又红地朝他笑。
杨少廷吸一口气,只觉得留声机中的女的唱得太慢,左耳朵进了,悬在脑子里,良久不散,挤得他无暇去思虑旁的了。他朝着胡莲声,只道:“莲声,你过来。”
胡莲声听话,迈了一步。
杨少廷伸手去拉他:“你怕什么?又不吃了你!”
二人手一交握,胡莲声先察觉出来了:“少爷,你手可真冷!”
“我不比你。你属狗的,当然热。”
胡莲声被他拽得一趔趄,歪在沙发上,只有笑的份:他真是属狗。笑完了,便坐直,将杨少廷的手顺当地夹在胳膊底下——这地方暖和——老老实实地:“少爷,你说吧,我听着。”
杨少廷的手被胡莲声夹紧了,暖是暖和,却动弹不得。他觉得这个样子好笑:“谁教你的?”
“徐妈妈,她总是这样的。”
杨少廷也不抽手,只伸开了虎口,是个将胡莲声从两胁掐住的姿势。可惜胡莲声肩背宽阔,只大约掐住了一半儿。
“我有件事情。”
胡莲声咽了口唾沫:“哎。”
杨少廷将脸正对着他,这时候端详了起来:胡莲声的眉毛粗,眉心松着,眼睛有些怯。这点儿怯是天生的,尤其对着杨少廷,是改不了了。
“我晓得我从前是惯坏了的,”杨少廷慢慢把眼睛扫着地上,也不知是在思虑什么,斟词酌句,想说的都咬了碎,搅在肚子里打结,末了斟得留声机重开一轮,他倒好似是咬牙切齿了:“胡莲声——你不要记恨我。”
胡莲声睁着眼,望着杨少廷发愣。
敢情是日头西升,月亮东沉,公鸡抱了蛋,请黄鼠狼作客。
杨少廷低着脑袋,脚在地上踏得一下一下地响,仿佛自己和自己生气:“我那时候多小,懂个什么?何况——”
胡莲声没忍住,肩膀一耸,笑了。
杨少廷猛一抬头,见胡莲声脸上笑得通红,顿时也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