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走的时候果然瓦洛佳还没醒。
瓦洛佳裹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竟然头也缩在毯子底下。阿尔乔姆走过去把毯子往下拽了拽,瓦洛佳一双紧闭的眼睛露了出来,睫毛纤长浓密,脸上有醒着时从没有的安静表情。
阿尔乔姆把毯子在瓦洛佳脖颈处掖掖好,关了还在播放动画——几乎没对白的苏联动画Ну, погоди!——的电视,换了衣服拿上东西离开。瓦洛佳给他拿的衣服他确实穿得合身,虽然这带亮绿色抽象图案的黑色冲锋衣绝对不是他正常会穿的衣服。
就像瓦洛佳说的一样,他拿着前一天晚上开的证明顺利地拿到了堆在行李转盘旁边的行李。
“你啥时候回来啊?”迪米特里的WhatsApp信息弹出来。
“下午到,”阿尔乔姆回复,“想我了?”
“怕你这么蠢在路上把自己丢了。”
阿尔乔姆笑着把手机放回了衣袋里。
再一次拖着行李回到家的时候,阿尔乔姆本来期待着看到迪米特里又横躺在沙发上,却一推门就听到克里斯提娜怒斥自己男朋友能一个礼拜都不动用吸尘器的声音。
于是他把行李沿着门边滑了进去,又把门关上了。屋里此刻火药味浓厚,还是转头溜掉比较明智。
“你回莫斯科了吗?”一条信息适时地弹了出来,是明明算在养伤但天天乐逍遥的弗拉蒂斯。
“刚到家。”
“来剧院。他们等票。”
模范剧院的每一名演员都心知肚明“他们”是谁。丹尼斯有一次在基洛夫剧院客座时对媒体说,“我们和基洛夫剧院没什么区别……我们有claque,他们没有,仅此而已。”
Claque是模范剧院几百年来公开的秘密。自十六世纪于法国兴起,claque成员被安插在剧院观众席的各个位置,在演出适当的时机或是鼓掌叫好、或是开怀大笑、或是掩面哭泣,甚至当然也能嘘声不断。这项传统曾经蔓延到lun敦、米兰、纽约、维也纳,所有世界上最知名的剧院——在二十世纪后,则只存在于莫斯科模范剧院。
就像芭蕾本身,曾经的法式贵族艺术,在俄罗斯被冻住时间一般保留着,即便在法国已经开始变革、衰亡。
阿尔乔姆从“剧院站”地铁出来,绕到剧院演职人员出入口,安检外已经有几位大爷大妈等在那里,见到他都客气地点了点头。他穿过案件,去到办公室,签字拿了他份额里的票。一级独舞每场自己的演出能拿四张票。
阿尔乔姆拿着票来到弗拉蒂斯的化妆间,果然看到后者躺在床上滑手机。每个人的化妆间不尽相同;有的人在墙上贴满了海报,有的人在桌上地上摆满了东西,但共同点是桌子和床不会少。
“呦,来……”弗拉蒂斯说着转过头,立刻直勾勾地盯着阿尔乔姆,“这件衣服……?”
“不是我的。”阿尔乔姆赶紧说。他还穿着那件夸张的黑绿相间的冲锋衣。
“是……”弗拉蒂斯死死瞪着他,“……瓦洛佳的?”
“对,你怎么——”
“来,票拿过来。”弗拉蒂斯手臂一撑坐了起来。他浅棕色的半长头发在灯光下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着。
阿尔乔姆走到弗拉蒂斯跟前,把票递给他。弗拉蒂斯接过来,数了数,拿起身旁一个信封,把这几张票也塞了进去,再把整个信封递给阿尔乔姆。
“你去给吧。”弗拉蒂斯说。
阿尔乔姆拿过信封。
“有点礼貌啊,说点好话。”弗拉蒂斯说,“你刚升上来,他们不太认识你,但你必须把claque笼络住了。否则越来越难办。”
阿尔乔姆点点头,这些弗拉蒂斯不说他也明白。他早就看弗拉蒂斯做过这些事情无数遍了。以前他还是群舞的时候,偶尔上了主要角色,他拿的票也是交给弗拉蒂斯,算在弗拉蒂斯名下——claque的人拿了票,在弗拉蒂斯登场的时候便会鼓掌,在他变奏完的时候也会叫好。
自然,即便是没有claque的带领,弗拉蒂斯变奏完也一定是一片“br**o”声,满场观众无不动容;弗拉蒂斯的技术是教人震撼的。
但入场有没有掌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claque在观众席各处的里应外合。模范剧院的票价是普通莫斯科市民日常消费不起的,因而观众席中大多是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朝圣者,以终于现场看到模范剧院的演出为荣,在演出开始前和中场休息时必要四处盛装拍照留念。真正的长期芭蕾观众在其中又占更少数。即便很多人会购买七百五十卢布的剧目介绍和演员表,每场一千余人的观众当中,真的能准确在出场时刻就认出首席演员的是凤毛麟角。
但claque能。Claque多是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从苏联时代起就常观芭蕾。他们叫得出每一位首席演员和出色独舞演员的名字,认得出每一部历史悠久的剧目,他们作为观众的青春和热情给了模范剧院,但现今模范剧院的票价让他们难以再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