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如此道貌岸然,实际上不也随大流捧戏子!他,他宁可与那些下九流的戏子瓜瓜葛葛,却要对他这般决然!师徒又怎样?名分又如何?只要他想,漫天神佛都阻不了他行差踏错!
然而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他们彼此都知道鹤生此番的决绝,是真心真意,再难转圜。尧宁在自己失控爆发之前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疾如流星地踏步离开,一路上没有回头,放佛没有半分的迟疑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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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不欢而散之后,尧宁果真再无纠缠,平日应对仅执弟子礼,旁的一句废话也无,倒是比往日里忙了许多,等闲也说不上几句话。鹤生只当他想通了,松了口气之余心底难免有些失落——无话不谈毫无隔阂的曾经,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腊月来临,富察府的老公爷要办七十大寿,由尧宁主持。明眼人皆知,这是正式让嫡子尧宁继承家业,掌理富察氏了。
无论时局如何,豪门世家也不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气象,何况富察氏还掌管着镶黄旗在关外大半的田产庄子。连摄政王载沣都遣人携礼来贺,一大早拜寿之人络绎不绝,车马如龙的,将整个东二条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连鹅毛大雪都止不住这火热劲头。到了晚间正宴,更是各派各别的八旗贵胄都汇聚一堂,载振一边自不必说,很给面子地来齐了人,连与他们暗自较劲的载沣一派也来了载洵及先前闹过不和的载涛。
尧宁一整天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分身乏术,却进退有度,尽显大将之风。作为姻亲早就到场帮忙的鹤生,在人群中偶然抬头对尧宁望上一眼,只见周身华贵的少年面沉如水,玄狐毛领里露出的脸孔依旧,惟有眼中却透出几分他未曾见过的陌生,不由发出一声情绪复杂的慨叹:真真是雏凤清声,跃然人前,今夜一身风采,足以世人瞩目。
来拜寿的人多半都要打听打听尧宁的婚配,故而载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今日之后,四九城里的小姑娘大老爷可都得盯上尧三爷了,不知哪家能得此乘龙快婿啊!”尧宁知道载振有个姑表姐妹当待字闺中,却不接这刺探的话茬,只扫了正在后排家眷席与庶母说话的鹤生一眼,笑道:“我那先生也尚未婚配,先来后到的,我着甚急。”
鹤生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说到自己头上,只好过来朝载振行了礼。载振与他这才第一次见面,却是听尧宁念叨过无数回了,见他长身玉立、英俊不凡,也起了几分爱才招揽之心,便笑道:“那小王要是做个媒,鹤先生可别不愿意啊。”
鹤生只得做了个大揖:“不敢,在下感激不尽。”
钮钴禄氏是填房扶正,一直苦于娘家势微,今天这场合她虽是个摆设却一直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此刻立即笑着凑前插嘴道:“贝子爷看中的姑娘必是好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载振本是随口,如今还真开始思索,二人越说越真,鹤生还未开口说甚,尧宁却先坐不住了,冷冷地瞪了钮钴禄氏一眼,恰好下人此时送上戏本子,尧宁立即奉予载振,道:“贝子爷点一出?”
载振让了一回,尧宁意味深长地瞟了不远处的水榭戏台一眼,转向载振暧昧地耳语道:“这次堂会,我特地叫了小香云的戏班子。贝子爷就不想看看他新近又练了什么新的本事?”
载振哈哈一笑,接过戏本子点了出吉祥应景的《麻姑拜寿》:“你不怕载涛新仇旧恨,心里窝火,砸了你家老爷子的场子?”
尧宁见鹤生已借故溜开,远远地坐在角落,便将眼光转向盯着戏台兴奋得满脸红光的载振,嗤笑着接道:“他个荤素不忌、贪新忘旧的,我自有番绝妙的甜头予他。”说罢接过本子,点了一出《长坂坡》。
其实戏台上的锣鼓喧天点滴都入不了尧宁的眼,他明白今夜的好戏——还未开场呢。
似心有所感,鹤生呛了一口清茶,还不及顺气,便被戏台上的动静夺去了心神。
“吾乃——常——山——赵——子——龙!”随着这一记高耸人云的亮嗓,赵子龙披挂上阵粉墨登场,鹤生腾地站起身来,震惊地望着台上,一瞬间喝彩声,唱词声,鼓乐声以及这寿宴上所有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都离他远去,脑中只余一团乱麻。
尧宁垂下眼睑,唇边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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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宾主尽欢直闹到亥时方罢,老爷子自不必说,早被女眷扶下去睡了,另几个贵客也“一不经意”就喝高了,尧宁便留他们住下,而厢房内里自然别有安排。
府内虽早就散席,鹤生却在告辞之后去而复返,静静地候在花园里的僻静角落。
富察府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小半个时辰他便等到了想等的人。“赵子龙”卸了残妆,披着一顶大红猩猩毡,在一个小太监的执灯引领下踏雪而来。
隐身假山石后的鹤生深吸一口气,暗中尾随,直到那二人准备进院,方才突然闪身而出,一个手刃从后劈昏了太监,牛角灯笼摔在雪地上滚了数滚,熄灭了,一时之间,天地间惟有清冷雪光静泻在两个彼此对立之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