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鹄作为内官之首,对皇帝的饮食起居最为了解,同时也能最快嗅到深宫里不对劲的动向。
资深的太监是没有懒觉可以睡的。天光尚且蒙昧,他已经圈着手在廊下看着又开始飘扬的细雪。他一边脑子想着要给小皇帝弄个脚炉,省得清早理政冻得他脚麻;另一边脑子则在咂味着亦渠登上龙车的事。
姓亦的到底是使了什么妖术。他嫉恨得开始咬嘴唇。这贼骨头,怎么突然就跟陛下走得这样近。
睡了半截觉早早来值班的亦渠心有所感地打了个喷嚏。
她拿出鱼符与城门卫校验了身份,连忙走入宫城内,要去心爱的政事堂重新热一下自己的手炉。近几日,军政大事少,主要还是重在先帝的后事上,外加楚氏进京的一些小麻烦——她恍惚间觉得工作似乎轻松了一些。莫非先帝死了,也带走了一部分人世间的烦恼?真是呜呼哀哉外加幸甚至哉。
与此同时,身在内宫的温鹄听见寝殿的大门响了。他讶然地回过头去,心里颂圣的篇章都想好了:所谓志士惜年圣人惜时,陛下这是惜刻,这不比圣人还圣人吗?
雪地里冷,文鳞知趣地裹得很厚实,面上神色Yin郁,远看去,像一条忧心忡忡的小毛狗。他看到温鹄,哑声道:“温内使早。”
温鹄预备着虚情假意的朗诵,呵气成雾:“陛下……”
文鳞往旁边闪了一下,扶着额头自顾自地说:“亦卿在哪呢。也不知道她一夜有没有睡好……”
他晃晃悠悠地说着,略抬头,居然当着温鹄的面,蜿蜒地流下了一道鼻血。准确来说是龙鼻血。
温鹄:“……。”他作为阉人,平时的调门倒也不是很高。小皇帝来这么一出,把他逼出了灵魂最高音:
“太医!!!传太医!!!”
太医院的值班人员估计也没想到一大早就有活干。一时间,请脉的,研墨的,抓方的,熬汤的,清早的大内禁宫一下就热闹起来。
文鳞闭着眼躺回榻上。他死抓着温鹄的袖口,差点把他袖子里兜着的香球都抖出来。温鹄满头冷汗地掰开他第三根手指时,终于听见陛下气若游丝般吐出一句:
“叫亦卿来……”
温鹄蹙眉,稍稍思忖了一下。小皇帝叫的自然是亦大,不会是亦二,就亦二那种整校书籍的闲工,每天是否准点返工都没人知道。怎么此事又和姓亦的有关?他察觉到不对,于是使眼色让旁边记录帝王起居的右史先停笔。
右史:“可,这可能是陛下的最后一句话……”
温鹄目露死光:“马扎,把右史请出去。”
左近的一个心腹小宦官立即把右史揪出了门。
“陛下。”温鹄双手握住文鳞伸出的手,慢条斯理询问道,“叫亦舍人所为何事呢。枢臣在外,不遇紧急事态,不可召入内宫的。”
文鳞左眼睁开一线,看了看温鹄那张八百年道行的似笑非笑狐仙脸。他静了一下,立即开始整个身体颠动不止地猛咳起来。
龙鼻血随着他的抽搐,飙溅到温鹄浆白的领口。
温鹄:“……条凳!即刻传亦舍人进来!”
又是左近的一个心腹小宦官立即拨开了一群太医院学生跑出了门。
亦渠从公文中抬起头,露出标准的加班过度但一定要表现得毫无疲倦的优秀大臣的微笑:“马公公,你好,这么早?”
条凳:“我不是马扎我是条凳。”
亦渠:“啊,不好意思,条公公……”
条凳:“算了,我在宫外的本姓确实是姓马所以你叫马公公也没错。是这样的,温内使找你有事,请你即刻去内宫一趟。”
想及那天小皇帝以换衣为由把她的嘴一顿乱啃,亦渠嫌恶地用指节抵住了嘴唇。只是一霎那间,她又恢复了良好市民的表情:“内宫?这样有些逾制吧。温内使所为何事,不能下来谈吗?”
条凳顿了一下。话很密的少年太监突然用语简练起来:
“陛下血流不止。”
政事堂屋脊上飞过的一行早雀突然被打乱了阵型。
亦渠坐入小轿,脸色不豫地低头沉思。
不会现在又要开始Cao办丧事吧。她拧了拧已经开始酸痛的鼻梁,痛苦地闭上双眼。好歹让我休息一天啊——
条凳跟在轿旁小步快跑。冻得发青的石板路上只有踏踏的脚步声。
厚毡轿帘卷起,出乎亦渠意料,她并未听见哭声随着寒风一同吹入。从轿门到殿门的几步,她就猜到了大半:定又是我们敬爱的陛下在鼓捣什么幺蛾子。
表情(假装)焦急的温鹄一眼就瞄到了徐步而来的亦渠。他催促道:“亦舍人,快请进来,陛下病疴之中,只念你的名字,到此刻已经是整整八百八十遍。”
亦渠十分配合地提袍跑过去,做了个滑跪的假动作,靠在榻旁。“陛下!微臣来迟!一日未见,怎的如此憔悴!”
龙鼻血虽被擦干净,但在龙人中的位置还留有红红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