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课回到家时,我的母亲正瘫坐在餐桌边。她将客厅的窗帘拉开,一片通透的玻璃幕墙后面是积雪成山的花园。能坐下十二个人的方形餐桌上不再摆着银制刀叉而是被砸得稀碎的绿色圆底酒瓶,那数量之多让我不禁担心她有没有酒Jing中毒。我抬头去看她,向来挺着脊背昂仰着头的她陷在镶有软垫的雕花高背椅中,神情很是悲伤。
我的外衣上满是雪水,在我脱衣时它们溅上我的小臂,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我听到壁炉噼啪作响的声音,听到狂风扣响我们的窗子,唯独没有听到我母亲说一句话。她只是坐在那儿,定定地看着我,像是亲眼目睹什么不幸又难以挽回的事情发生。
伴着一股凉意由我的脊背伸起,在做出了那种猜测的情况下我很难与她对视。终于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她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语气又好笑又怜悯,「他是谁?」
她知道了一半。尽管我知道她迟早会看到我藏在暗室里的那些画儿,但真的要回答她的问题,无论是编造谎言也好、全盘吐露也好,都是非常困难的。它像一根鱼骨卡在我的喉头。
那已经很久很久了。从十七岁开始,我的画就沾上了奇怪的诅咒。那些冷硬的线条,无论我花多大的力气,挨着多笔直的尺子画出来,都会在我落笔的那一刹那变成圆润、充满想象的弧度。我的女伴搬着画架坐到我的后方,惊奇又认真地和我说,「这是来自爱情的诅咒。」
纸上铅笔摩擦的沙沙声于是停下了,我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问,「我?」
爱情的诅咒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揣摩着是谁爱上我还是我爱上谁。说不可思议也罢说命中注定也罢,感情上我迟钝得和我母亲如出一辙。在漫长的年岁里我遵照母亲的指示学习了钢琴、舞蹈、绘画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学科,最终才敲定专修绘画,因我的老师赞叹我是天才:「假如她不能成为举世瞩目的画家,我就吊死。」
这句话说的为时过早,因为大多数画家都在死后才得以名声大噪,而那时她或许早已寿终正寝入土为安了。
我也遵照我母亲制定的营养表进食,我还额外吃一些母亲给我的药丸。她会花上相当的时间给我解释药物的成分以及有什么作用,有时她给我有助健康的药物帮我驱逐潜在的疾病,有时她给我半成品做试验,过段时间把我带到实验室去测定各项数据。用餐时我们各自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管家小姐将她褐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壁钟滴滴答答,时间流逝了十几年后我遇到的第一个意外来自于我父亲的兄弟。
我的母亲鲜少有访客,但那天他敲开我们家的大门,阔步穿过中央有七彩音乐喷泉的花园,绕过长长的灌木回廊,一片死寂的Yin白色天空下他戴着一顶黑色的缀有红玫瑰的礼帽,快活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吹起口哨。我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他,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在房子的入口处停下,行了个夸张的礼。
「好久不见了,小公主。」
这样的称呼让我感到陌生,于是我局促地走开,下到一楼去找我的母亲。她正蹙着眉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墨蓝色的笔迹从一头到那头。管家小姐把他带进来,摘下帽子的他有一头凌乱的白发,身躯圆润,周身散发着温和与友善。他站到桌边,我的母亲头也不抬,显然没打算请他坐下。
她问,「什么事?」
「怎么,没打算让我坐下啊?」他笑了笑,自己拉开座椅,「这么不待见我,我是不是得长话短说了?」
「是啊,我可没功夫和你叙旧。说起来,你们家的人来这儿,肯定没什么好事。」
我站在厅门后,探出脑袋偷偷去看他们。母亲放下了笔,坐直了身子,语调十分冷硬,「你也知道,足足十年了。」
很长时间里我和我的母亲非常默契地不去提起任何有关父亲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Yin郁但温柔的男人,有着一头微卷的银灰色长发。冬天他会在炉火边为我拉一支小夜曲,塔克尔节的时候他在庭院里拨弄他的莱雅琴。每当听到他唱的那些歌谣,我就会在梦里见到田野。
小时候我常常怀疑我的父母亲是由同一个人扮演的不同角色,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当我母亲回家时,我的父亲就会躲进琴房里,只有我母亲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像游魂一样在屋里飘荡。
那时的父亲很少出门,只有当他的兄弟前来拜访他时,他才会穿上那件米色的长风衣,走入帕法利安小城的街道中。最后一次出门的时候他走到我的面前,叫停了我正在弹奏的曲子,「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我的甜心?」
我拒绝了他,因为晚上回来母亲会检查我的课业。他的兄弟跟在他身后跑进来,内衬扣眼里插着一朵铃兰。
那天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破天荒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他们分别住在二楼十四间屋子的最东边和最西边,从来不见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如巡逻一般小心翼翼地踱着步,最终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把锁,叹息一声,走出房门。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