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带了一顶帷帽,贺顾倒并未做任何遮掩,是以今日兰宵虽然不在,掌柜的一见了贺顾,却也立刻认出了这是东家带着贵客来了,赶忙诚惶诚恐的亲自迎着二人去了最顶楼的雅间。
去年生意上甚有富余时,兰宵便张罗着吧珍客楼大肆重新修缮了一番,又加高了两层,是以如今城南视野最好,景致最佳的酒楼雅间,必有珍客楼顶层的这间上座一份,贺顾也是想到了这个,才会带着珩哥到此处来。
自家的产业,自家的酒楼里用饭,自然也让人安心的多,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顶楼也只有这么一间雅间,既宽敞却也隐蔽,不必遮遮掩掩,引人耳目。
酒菜已经招呼厨房下去准备了,贺顾打开了连通雅间观景亭子的门,转身对刚刚摘下帷帽的裴昭珩笑道:“珩哥,快来瞧瞧。”
裴昭珩放下帷帽,依言跟着贺顾走出门去,汴京城夜晚微凉的风夹杂着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的不知名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楼底下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珍客楼这座雅间的位置的确得天独厚,不着声色的便能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贺顾不无得意道:“怎么样,不错吧,去年这亭子还是我让兰宵加的,此处观景,岂不是城南头一份的得天独厚,独占鳌头?”
裴昭珩许久未见他这么一副洋洋自得的幼稚模样,只觉十分可爱,温声道:“……的确是独占鳌头,子环的妙思果然不错。”
贺将军本来还正在得意着,却忽然发现那头的珩哥只盯着他看,不赏景了,不由急道:“这么好的景致,珩哥总盯着我看做什么?今日不赏景,岂不枉费了这难得出宫来的闲暇?”
他今日带着珩哥到此处来,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虽也有为着他自己老早就想和珩哥共看人间烟火的私心,但今日临时起意,却多半还是因着觉察到了珩哥的疲惫——
以裴昭珩的性情,想也知道……两世以来,他总在为了这为君以后、则必然压在他肩头的重担Cao持着,可却总也离不开揽政殿那一方几乎成了所有越朝皇帝一生囚笼的一亩三分地……
更不曾好好的看过这片被他护持这的土地,和这份来之不易的熙攘和繁华。
可贺顾却想让他看。
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在躁动——
——无论是他贺子环,还是再度为君的裴昭珩,即便应该感佩苍天悯怀,让他们重活一世,即便此生相守已然不易,可却也绝不应该再重复一遍前世的老路。
一个做茕茕孑立孤家寡人的君王,一个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臣下。
……如果注定只是一场漫漫无涯的痛苦轮回,这重活的一世又有何意义呢?
想及此处,贺顾猛地怔在了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他好似被什么东西,从窒息又昏暗的湖底拖拽着、重新回到了水面之上,阳光之下。
若要问那拖他浮上水面重见天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大概便是今日车厢里,珩哥那幅浅寐着的疲惫侧脸吧。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如梦一般,发觉这些日子的自己,究竟活成了什么模样——
雅间的门被敲响了两声,外头传来伙计的询问声:“东家,菜备好了,现下要上么?”
贺顾被这一声喊得回过了神来,这才转头扬声道:“进来吧。”
伙计们推开门,果然端着托盘进来布菜,他们手脚十分麻利,没片刻功夫便在屋里的八仙桌上呈了满满一桌,那领头的,这才抱着托盘站在门口弓腰笑道:“若没什么别的事,小人们这便出去了,二位爷慢用。”
贺顾应了一声,屋里这才又重新只剩下了他与裴昭珩二人。
贺顾拉着裴昭珩落座,自己又坐在了他身边,这才举箸笑道:“逛了一天,也该饿了,我这酒楼里的厨子可是经了颜姑娘这张挑剔的嘴,Jing挑细选出来的,味道必不比那对面的汇珍楼差,珩哥赶紧尝尝。”
裴昭珩闻言,也拿起了桌上的碧玉著,只是他似乎有些犹疑,并未夹菜,反而忽然问道:“……方才子环在想什么?”
贺顾一愣:“方才……?”
裴昭珩道:“方才在亭中,子环似乎……有心事。”
贺顾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神游天外也没躲过珩哥的眼睛,不由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了顿,又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通了一件自寻烦恼许久的事罢了……没什么要紧的,珩哥快尝尝这菜吧,一会凉了,味道就得次一等了。”
裴昭珩深深看他一眼,却也并没有再继续追问,果然举箸夹了一块鸡汁炒小笋送入口中,他吃饭甚为斯文,咀嚼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脸上表情也很得体,修长的手指捻着那晶莹剔透的一双碧玉箸,倒漂亮得如画一般。
贺顾看着这画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别的,忽然心猿意马了起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想什么,顿时老脸一红,暗自在心里唾弃起了自己。
好在这次裴昭珩并未察觉,他似乎极认真的在品味那道鸡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