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lun斯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被叫做康妮的人偶。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这个劣质的,毫无生气的虚荣玩具,她付出了什么代价。每次看见早餐桌边坐着这只破布娃娃,他便控制不住地怒气冲冲。
准确地说,他恨这玩意儿。
只有她一厢情愿地编排他们的故事,带着宽慰和祝福的笑容:泰lun斯,你要好好保护她。她是你的未婚妻。
我不需要未婚妻。泰lun斯回答,尽管他知道她听不见。
泰lun斯不喜欢这个屋子里多出来新玩具,尤其是这种穿着裙子,像个小女孩,却又死气沉沉的大玩具。
当他被迫和康妮共处一室的时候,他甚至连看都不会看她。
有一天晚上,她又把康妮和他带到会客厅,一人一张摇椅,围坐在炉火旁。她很喜欢这种温馨热闹的场景,开心的时候,她就会话多起来,叽叽喳喳,像一只活泼的夜莺。
泰lun斯,我明天想吃番茄鸡蛋面,你能做给我吃吗?她捏着人偶的腰,转向他,代表此时康妮在和他说话。
好的,康妮小姐。她沉着嗓子,有些奇怪地模仿男人说话的腔调。她替他说话的时候,常常用这样的声音,他一开始会笑,因为这语气既滑稽又蹩脚。
真好。妈妈以前常给我做,可她去世了。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好像在努力挑选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你知道的,我有一个不太好的爸爸。
他当然知道。她太温柔了,甚至说不出禽兽不如,畜生,渣滓这样的脏话。那个男人是真正的恶魔,殴打妻女,酗酒,不肯好好工作,最后为了骗保,还杀掉了她的母亲。
泰lun斯第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康妮。他终于意识到,这场她自以为是的,蛮不讲理的包办婚姻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明白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柔软的,涨chao的爱意所填满和驱使,他不应该有心跳,但这声音却比报时的自鸣钟更响,响得他一阵阵刺痛,几乎要痛得喊出声来。
你会对我好的,泰lun斯,对吗?那人偶有些期待地向他倾了倾身体,声音却从她的嘴里发出。他急切地回头去看她,寻找她躲在外面的,对他来说大得过分,却美得窒息的黑眼睛:我会的,我发誓。我爱你,我爱你,我他的表白突然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他还想说些什么保证,可发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这爱意系着沉重的脚镣,茫然地在无人知晓的沼泽泥足深陷。
她甚至听不见他说爱她。
他能为她做什么呢?杀了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禽兽吗?陪她继续去学校读书,告诉老师病历是伪造的吗?安慰她童年不过是一场倒霉的梦,承诺未来有他牵她的手么?
连一碗番茄鸡蛋面,他都做不到。
他原以为在长久而徒劳的生命里,已经习惯了一尘不变的失去,他的屋子是变化的世界里停滞的另一方天地。他不再对外面的人抱有关心,也对与他无涉的分分合合冷眼旁观,看得分明。他知道自己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那只是一双漂亮的,没有意义的,玩偶的手。
没有任何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痛恨这手。痛恨它痴心妄想地伸出去,试图抓住他永远也不可能碰到的东西。
谢谢你,泰lun斯,你真好。她对他的内心折磨无知无觉,说话的声音快乐又甜蜜,好像嫌这甜蜜还不够一样,带着少女的羞怯,她匆匆地补充道,我爱你。说爱的时候,她晃了晃手里的康妮,把人偶凑近他,尽力模仿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行动明明是她做的,她却不可控制地陷入了无法面对的害羞。所以她匆忙地,短促地说了一声晚安,红着脸关掉灯,迅速离开了作案现场。
在黑夜里,泰lun斯还坐在壁炉前,脸上停留着人偶摩擦他皮肤的异样感觉。
她说爱我!那声音不断重复着,越来越大声,好像要冲破胸腔,炫耀给这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听。
她吻了我!没有人反驳,这声音便陡然大胆起来,理直气壮地复述刚才发生的情节,又颇带私心地删繁就简,自以为毫无破绽地做了等价代换。
泰lun斯被这无声的呐喊弄得心烦意乱,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闭嘴。
只有他能听见的兴高采烈停止了。是他用强权遏制了它,却又因为它的消失觉得空虚凄凉。就好像突然停止的狂欢游行,连街上小孩子吃剩的糖纸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了填补这空虚,他觉得要对这无人的黑夜说些什么。这时候突然唱歌会很傻吧,他否决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很久,他从摇椅里站起来,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那只叫康妮的人偶。
他想,就把它当作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不是什么未婚妻,只是一件长得很像人的礼物。对待她送的礼物,是应该礼貌一些,才算绅士风度。
泰lun斯架着康妮,把她拖到客房的床上。可它终究不是真人,他不想把这戏演得太逼真。于是他潦草地把被子扔到它身上,觉得施舍给它一张床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他转头离开,顺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