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进宫, 他骑着马穿越空无一人的街道, 骑到一半,天开始下雪。他勒住缰绳, 仰头望去,灰色的天空下, 雪粒星星点点坠落。马匹原地打了个圈,口中吐出白色的雾气。
冰冷的冬日,死寂的朱雀大道, 飘舞的雪花……这众多的意象, 都与那一日太过相近了。
武王也在看着吗?肖宗镜心想,他是否也在天上,冷眼瞧着这一切?
千秋殿后,是菩提园。
谢惟盘坐菩提树下, 正在看书。
菩提园外,跪满了文武大臣,他却像完全没看到一样,一门心思钻研经文。
肖宗镜穿越群臣,低头进入菩提园,跪在谢惟身前。
“请陛下速速移驾。”
这是他第三次劝说永祥帝。
说是“劝”,也不妥当,每次他都只说这一句,得不到永祥帝的回应,便默默离去。
一片树叶飘落,停在书卷内,谢惟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面前跪着的人,然后又看向菩提园外的众多大臣,许久许久,思绪渐渐弥散。
谢惟曾将自己的生命分成两半,儿时他觉得自己十分聪慧,他是书院里学问做得最好的孩童,甚至比起教书先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儿时的日子过得苦,但他在各项学理的钻研过程中,依然体会到了生命的无穷趣味。后来他荣登大宝,又发现了组成这世间的另一种“学理”,那是书本里读不透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君与臣,君与民,臣与臣,民与民……太多太多,一层套着一层,使他万分困惑。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慢慢地将身边的人也按此学说分成了两类。宫中掌权者,譬如刘行淞,仅比目不识丁强那么一点点,却能与文坛泰斗杨严平起平坐,靠的就是对第二种学理的钻研。而杨严,谢惟曾找出他当年科考的试卷参阅,深深折服,但他上了年纪后便换了一条路走,他应当算是从第一类人,变成了第二类人。
宫里很多人都同杨严的情况相类似,毕竟在宫中,弄清第二种学理更方便行事。
不过,还有另一种人,他们能走却不走,能换却不换——就像他面前跪着的这位。
谢惟微歪着头打量肖宗镜。
从某种方面讲,肖宗镜也是在某个领域达到登峰造极之人,但他同自己不尽相似。自己是的确没有那份灵巧,参不透人与人的关系,但他觉得肖宗镜其实是懂的,可他太固执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太清高了。他的清高藏在平凡忍耐的伪装下,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怎有可能?这宫里处处都是掌握第二种学理的高人,别说文武百官,就连打杂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怎样利用“肖大人”。
这样的人在宫中难以长久,不管是杨亥还是刘行淞,都打过他的主意,至今谢惟的书房里还堆着厚厚一叠侍卫营成员违法乱纪的确凿证据,事情都不大,但真要摊开说,这些老狐狸有一万种方法将事态恶化。谢惟没有给他们机会,他用许多条件,明里暗里与他们交换,将所有事都压了下去。
这些肖宗镜并不知晓。
谢惟很清楚,肖宗镜不适合待在宫里,当然,他自己也不适合。
在他做了大概五年皇帝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名合格的君王,一定要能掌控宫中两种学理的研习人数,只有哪一方都不够,上位者要根据世事风云变幻,及时做出相应之调整。
可惜他做不到,从被架上宝座的一刻起,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皇宫的人,一窝蜂地涌入私斗的血路。
古语有云,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
没有公道,天下就一团糟。
走到今日境地,实是意料之中之事。
谢惟问道:“肖爱卿,你想要朕去哪呢?”
三次面圣,这是谢惟第一次回话。
肖宗镜仍埋着头,说道:“臣已预备Jing兵五千,可从敌军兵力较弱的东门杀出,东南海港已备好船只,请陛下携太子前往海外避难,等待局势稳定,再行回归。”
谢惟道:“五千是侍卫营所剩全部人马了?”
肖宗镜:“请陛下放心,众将士必誓死护送陛下离京。”
谢惟又问:“那你呢?”
肖宗镜:“臣会为陛下挡住追兵。”
谢惟:“他们围城多久了?”
肖宗镜:“两月有余。”
谢惟:“朕将这五千Jing兵带走,天京城还守得住吗?”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