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里人不少,大多是穿西装的洋人。他们带着看热闹的神气窃窃私语。
“这年景,谁还有钱买船……估计多数要流拍……”
“香港分行也停业了?啧,那栋大楼真是不错,可惜现在没钱……”
“没有法律纠纷?那就好……”
空地上堆着成箱的劣质鸦片、茶叶和棉花,编着号。大部分是棉花,一捆捆巨包被人挤得滚来滚去。
另有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轮船、趸船、驳船,静静地泊在编了号的泊位里,那些曾在中国的水面上叱咤风云的海兽,此时低眉顺眼,被团团缆绳缚住,随浪摆动,好像沉睡的美人。
木牌上写着每艘船的参数和起拍价格。
水妖号、皇后号、女武神号……
主持破产拍卖的洋人大声宣布,宝顺洋行的债权人——买过公司债券的、被拖欠货款的、以及被拖欠薪金的职工——享有优先优惠竞拍权。
博雅公司手握宝顺一万一千两白银的欠条,一跃成为最大债权人之一。
苏敏官蓦地转头,目光炯炯。
“林姑娘——退股。离职。结算。”
林玉婵措手不及,身上没账目,只能用脑子强行回忆,闭目数秒,怀里摸出汇丰银行支票簿,又环视四周,在一块纸板上找到当日汇率表。
苏敏官轻声提醒:“别忘了一九分成。”
她点点头。其实这些钱,她早就打定主意,都是苏敏官的。她一文钱不会眼红。
但平心而论,她也确实该挣点“辛苦费”。平白受人恩惠,也不是他的风格。
她找块石墩子当桌,捡石块手算,然后拔出钢笔,一笔一划,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串数字。
39500英镑。
按照今日汇率,相当于白银十一万六千九百两。全凭记忆和手算,只多不少。
她笑着递出支票。
“利息有点寒酸,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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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同治五年八月, 义兴船行高调重开,贺喜的人堵了几条街。水果花篮堆满门廊,有友商的, 有地方官的, 还有几家洋行的……
两元一席的知宾酒席, 每桌四大盘六大碗,一大片摆在门外。佛山醒狮队卖力表演, 锣鼓声和笑声传出三条街。
几艘锃亮的蒸汽轮船, 昂首挺胸地排列在平整的码头上。有全亚洲最快的“水妖号”,有南中国吨位最大的货轮“皇后号”, 都沿用了洋人起的名字, 没改。
它们昔日的主人已经破产清算,这些轮船继续服务于中国人。也算是个无声的耀武扬威。
只有那艘“女武神号”, 在义兴老板的坚持下, 填了一堆单子, 重新改名换姓,回复了Luna-婵娟号。轮船技术日新月异。相比之下, “婵娟号”的配置已经显得有些老旧过时, 不似它的同伴那样时髦先进。
但苏敏官还是坚持让它做了旗舰。仔细改造保养一番, 挂上了铜钱旗。
苏敏官送走一波波客人, 满意地数着花篮。
其中一花篮上书“雄心创大业,壮志写春秋”, 落款小小几个字, 写着“江南李叟敬贺”。底下似乎是掉了墨水,毛笔划出三长一短, 留下很不显眼的一行小瑕疵。
他不动声色,将那一行“瑕疵”轻轻撕掉, 然后吩咐石鹏:“回礼。”
原义兴的老员工回来一半。剩下的,在新东家那里做得舒服,苏敏官也就不强求他们回归。所谓四海皆兄弟,能在同一片水域上驰骋,就算同袍。
其中三个光鲜亮丽大花篮,分别来自博雅商贸有限公司,还有它的两个子公司——兴瑞茶行、还有孟记米行。常保罗那家里有地的亲家,听从林玉婵的劝说,及时把棉田换成了稻种,去年已经获得了第一波丰收。如今经济作物低迷,米价攀升,昔日被广大乡农不屑一顾的稻米,反倒比棉桑之类更加有利可图。
不过……苏敏官放眼望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眼睛姑娘,今日并没有出现在贺喜人群中。
“今儿是良辰吉日,宝源祥茶栈也在开张。”老赵和保罗倒是都在,笑呵呵朝苏敏官作揖,“林姑娘得去那儿应酬一下,让你别等啦。”
苏敏官点点头,笑问:“真是吉日啊?我都没算过。”
无所谓。反正晚上就能见到。顺便给她过二十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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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调开业的商号不止义兴一家。在同一个良辰吉日,宝源祥茶栈盛大开业。宝顺洋行破产,前买办徐润失业,靠着人脉和借贷,也从零开始,自立门户,专心经营自己的商号。
世界性的金融危机席卷上海,一年之内,老牌洋行、银行倒了一半多,但由于中国金融国际化程度尚低,钱庄、银号等中国旧式商业机构反倒影响不大。在洋人留下的空窗期,民族资本家们偷得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