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张外国轮船公司的最新广告单。按照这个时代的繁琐风格,密密麻麻地列着一系列客运、货运的价格。
“生丝……每件白银三两?”林玉婵念出声,“熟茶每件二两……上海到宁波,单程客票价三百文钱?”
她慢慢抬起头,口气有些恍惚。
“苏老板,咱们签的茶货运输合约,每件似乎是七两银子吧?——还是打了八折之后的……”
苏敏官点点头,坦然笑道:“你就没跟别家船行比过价?”
“以前比较过呀,你这里确实性价比最高嘛。”她实话实说,“但是签约以后就没……”
她蓦然住口,心里冒出个不得了的想法,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些广告单。
旗昌、怡和、宝顺……都是数一数二的外资轮运大鳄。
看那单子的印刷时间,也就最近一两个月。墨水都新鲜。
她快速计算。博雅跟义兴签了长期运输合约。如果她现在毁约,付违约金,转而委托这些外国轮运公司……
以这张广告单上的白菜运价,她依然占很大便宜!
所以苏敏官轻描淡写,反而鼓励她“违约”。
他做人不双标。自己Jing于算计,也不强求她白花冤枉钱。
林玉婵放下广告单。事出反常必为妖。她还不至于被这点蝇头小利牵着鼻子走。
“怎么回事?”她问。
“金能亨滚出了上海。”苏敏官拉着她的手,回到小茶室,挂上单片镜,坐回那坏了的挂钟前面,“继任的亚毕诺大班……怎么说呢,对付中国人的策略,和他的前任不太一样。一个月前,所有外国轮船公司集体降价,最过分的时候,票价一折两折,几乎等于白送。你也跟义兴合作了不短时候,应该知道成本……”
林玉婵立刻叫道:“这价格,他们运一次亏一次啊!”
林玉婵表情凝重起来,看着苏敏官重新挂上眼镜片,灵活地拿起镊子,算是有点明白,日理万机的苏老板,为什么开始有闲工夫修钟表。
她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一力反对她的蒸汽机蓝图。
苏敏官安静地一笑:“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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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林玉婵慢慢点头。真是隔行如隔山。博雅正常运转, 商会正常运转,经济虽萧条,整个外贸出口行业看起来还算太平;但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 华人运输业竟然已在惊涛骇浪的深处。
她不言语, 等苏敏官自己梳理思路。
“上海的华人船运, 本已被他们软硬兼施,收购兼并了一半。”苏敏官告诉她, “再赶上地价大跌, 外商降价,剩下的船商又倒了一半, 要么破产, 要么改行。如今全沪仅剩九家,我们秘密会晤过几次, 约定不能跟着降价, 否则等于自杀。”
外国洋行不怕价格战。他们资本雄厚, 能从外资银行轻松贷款,有的还兼贩鸦片, 获得的暴利完全可以补贴运费的损失。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拖死中国人的船行船运, 彻底垄断中国的航运主动权。
像金能亨那样暴力胁迫行不通, 他们转而用更“文明”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义兴已经缩减了大部分开埠港口的货运路线, 只走非开埠港口。洋人的手还暂时伸不到那里。”苏敏官说,“只不过利润就很寒酸了。不怕你笑话, 我已让大半的伙计放假, 改名换姓,到洋人轮船上去做临时合同工, 好歹薅他们一点羊毛……”
扑哧,林玉婵忍不住掩口笑出声。
苏敏官抬头, “林姑娘,抱歉。你问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义兴股份如今价值几何,答案可能会让你失望。”
林玉婵重新板起脸,不声不响走到他身旁,指尖拈起那根小铅条,递到他手边。
苏敏官顺势用脸蹭蹭她的手指。他鼻尖浮动淡淡的香气,是shi润的雨味,夹杂着姑娘身上的清新棉布香,让人心绪澄明。
苏敏官将断掉的发条放在火焰上,估摸着温度,离火,手指微动,于接触的地方快速钻孔,然后飞快用铅条插入固定。
“多谢。”
他等金属冷却,换小锉刀,慢慢将接触面挫平滑。
断掉的发条接上了。苏敏官慢条斯理地数着桌上零件,清洁上油,凭着记忆,一样样重新装好,最后把钟表盖扣好,拧紧螺丝,缓慢扭动发条。
滴答,滴答。
苏敏官摘下镜片,得意道:“瞧,省了二十两。”
即便是被洋商扼住了咽喉,他的同行和手下们此时大约已焦头烂额,但他依旧面上不显,好像那日渐积累的亏损,完全砸不疼他。
但林玉婵知道,那只是为了振奋士气。正如博雅公司最艰难的时刻,人人想着抛售认栽,她作为老板,心态上也必须顶住。
平心而论,其实苏敏官方才那番冷言冷语,比起她从其他股东那里听到的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