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微怔,随后眸子亮起,脸上涌起血色。
他余光瞟着周边熟悉的家什布置,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洋行的齐价合同也未必非得一年为期。首年死约不许违,若双方互信,次年便可转为生约,不设有效期,任何一方有权随时提出终止……”
林玉婵脸微红,坐在床上,俯身看他,笑道:“这么先进?若要终止,得提前多久通知呀?”
苏敏官眉梢一挑,手指触到她下巴,极轻的捻了一捻。
“随便你。”
她咬唇,煞有介事地说:“这太不规范了。我不同意。我觉得至少要提前……”
苏敏官手指上移,轻轻按住她的唇。
“合同对我永远有效。对你,随便。”他用手指描摹那软软的薄薄的唇,低声如耳语,“林姑娘,我很少签这么让利的约。你最好趁我昏头,赶紧答应。”
他声音越温柔,林玉婵却越觉得有压迫感。蓦然耳根发热,小声说:“你有毛病。”
没见过上赶着签不平等条约的!
“我是有毛病。”被子里的人懒懒笑道,“你给我治?”
说着,报复性地将她一把薅进怀里,隔着一层棉被,抱得结结实实。他的双臂酸痛淤青,使不出什么力量,她很配合的不动。
他觉得自己像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又像个负债累累,四处奔逃的穷光蛋。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头的重压,不敢正视那咄咄逼人的现实。可突然之间,那些琐碎的、钝刀子磨人的痛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走,秋风扫落叶似的拂出一片光明,让他有一种错觉,过去那些沉重的纠结,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他轻轻按着姑娘耳后的细嫩肌肤,微凉的肌肤一跳一跳,藏住那里面温暖的热血。
就算让她笑话也认了。就算让全世界瞧不起也认了。哪怕方才只有一颗子弹他没躲过,辜负了这个世间独一个的小妖Jing,他就算死也不舒坦。
他轻声催促:“你还没答应。”
林玉婵窘迫:“我不是点头……”
“要出声。”
她抿了下嘴唇,小声说:“我们不结束。一直好下去。除非……”
苏敏官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催促。
她只好将那难以启齿的条款翻译成正常语言,更轻的声音,说:“除非我不想跟你好了。”
“还有呢?”
林玉婵一怔。还有什么呀?
“还有,”苏敏官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很快,仿佛心里已排演过多次,“这是保密合同,除了最可信的朋友,不要告诉别人。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不涉及资产和商铺,谁也不许……”
他顿了顿,脸颊微热,腆着脸说完,“……不许钱色交易。”
这种不lun不类的关系实在难以下定义,他只能靠着自己的一点常识和想象,构筑几条安全的边界。他像个半瓶子晃荡的探险家,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举世不容的规则。
林玉婵扭过脸,笑了好久,不甘示弱地加条款:“合约存续期间,不许跟别人好,不许接待媒人。”
“不会。”他立刻说,“只要林姑娘不断约,我就只有你一个。”
沉默片刻,又说:“即使你断约,也不会有别人。”
林玉婵掩住他嘴。
太重的承诺,她担不起。
虽然很喜欢听。
苏敏官也就不再多言。他闭上眼,合起眸子里的无声恳求。
但是手中没放开她。过了很久很久,听她局促微笑:“明日还有商会例会……”
苏敏官低声笑,捻捻她耳朵。
惯常的怕羞小借口。不过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焦躁。
倒计时没有了。他有的是耐心。
“阿妹,”他闲聊般的说,“床脚的皮包,给你的续约礼物。”
大jian商今天真是累得昏头,接二连三给她送大礼包。
林玉婵早就注意到了苏敏官随身带的那个皮包。不是他自己的,貌似是高端洋货,里里外外密封性很好,只shi了外面的边角。
再翻过来,皮面上端端正正,嵌了一枚乌黑的铅弹。铅弹入水,早就没了温度,结实的皮面并未烧焦,只是被冲撞出放射性的纹路,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
即便是在泅水跑路的危机时刻,苏敏官也没把它丢掉,可见重视。
她知道里面肯定是要紧物件,是他今晚翻天覆地的见证。
但她没打开,而是将皮包放进柜子里,温柔摸摸他头顶。
“今天太晚,明天再看。”
苏敏官一怔,撒娇似的央求:“打开嘛,有好玩东西。”
林玉婵可不会什么都顺着他。她板起脸,拿出女朋友的范儿,恃宠生骄地教训人。
“既然你很希望我管着你,”她说,“那我问你,你把自己弄到拿皮包挡子弹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