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又将这最后几行字扫了一眼,笑道:“现在我确信这篇文字并非出自林小姐之手了——写它的作者应该不是个生意人,瞧这满口‘公平竞争’、‘共同繁荣’之类的大词,商人可不会有这般浪漫主义的胸怀。”
林玉婵小小的不服气:“我觉得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不是一回事,亲爱的小姐。”赫德懒得跟她解释名词,转而好奇:“那么这篇报道到底出自何人之手,我还真的很想知道。住在租界的普通侨民,一般不会对中国人的事务关注太甚……还是说,《北华捷报》为了销量,宁可自打自脸,底线都不要了?”
这两篇接连发表的、相互矛盾的报道,很快引起了巨大的读者争论。报馆已经接到无数情感激烈的读者来信,要么支持E.C.班内特,要么声援K.伍德。报馆别有用心地选取了双方的代表言论,同时发表在副刊上,点燃又一波舆论。
近来上海另有新兴报纸,譬如字林洋行所办之中文《上海新报》,价格低廉,字大易读,大有和《北华捷报》分庭抗礼之势。
因此《北华捷报》刊登矛盾报道,引发读者口水仗,无疑也是故意引战之举。
不管怎样,E.C.班内特和K.伍德两位剑走偏锋的匿名记者,在英语圈子里是彻底火了。
赫德自然不会像普通读者那样,被报纸牵着鼻子走。他一眼断定:“无疑,林小姐认识他们(them)。这真是一场漂亮的营销。”
侍应生经过,林玉婵趁机要了一枚热腾腾蛋挞,一边吹,一边笑盈盈摇头,表示你猜错啦。
赫德惊诧,睁着一双深深的眼睛,审视地打量一下林玉婵,然后改口。
“林小姐认识‘他’(him)——这两位匿名记者,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林玉婵嘴角绽出微笑,再次摇头,否认了赫德的猜测。
“您该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现在我要去认识点新朋友。”
赶紧溜号,把一脸难以置信的赫德晾在身后。
两位记者当然是同一个人——不过是个“她”(her)。
康普顿小姐做客商会,亲眼目睹了“洋人授意、掮客煽动、暴民堵门”的闹剧,手中的钢笔蠢蠢欲动,不回去写点什么,对不起她一身的文学细胞。
当然,以她的身份立场,肯定不会对义兴商会大肆褒扬,充其量做到中立,置身事外地呼吁大家一起公平竞争,不要搞小动作。
当然也不能再以E.C.班内特的笔名自我打脸。康普顿小姐权衡之下,决定开个新马甲,弥补一下自己过去的错误。
反正历史上那些大文豪,不也都是笔名一大堆,正常Cao作啦。
这篇报道也很快见报。K.伍德虽然是新人,但笔下关于中国人商会的细节实在是翔实而具体,好像他真正受邀去参观过一样——要知道,一般外国人绝对没有这种机会——报馆自然如获至宝,也就有意忽略了K.伍德的略微亲华立场。
不出意料,两篇报道引起血雨腥风,《北华捷报》的本年订阅量飙升一成。
虽然“义兴商会”在外国人眼里的形象依然算不上正面,但林玉婵思忖,被公开报道以后,应该不会再有洋商妄图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打击它了。
公平竞争就公平竞争。谁怕谁。
林玉婵回到女眷席位上。侍应生已经端来了热腾腾的中餐。
女眷们大多是广方言馆教员们的家眷,华人洋人都有。赫德请来的华人教员,多有港澳海外背景,因此他们的妻女也都比较新派开放,和同席的西洋太太们笑语闲聊。
只有几个清政府派来充作教习的举人、贡生的夫人,拘束地坐在一角,不知所措。
林玉婵想起被晾在外国人堆里的郜德文,对这些做派传统的夫人们心生同情,于是轻声招呼,聊了几句闲话。
忽然,叮叮玻璃杯响。欢饮的人群安静下来。
书院监督捋着胡子,笑盈盈地说:“那个,现在,赫大人讲个话。”
虽然上海广方言馆名义上由中国人负责,但众所周知,办学经费来自海关银子。因此在这小小宴厅上,反而是赫德说话最有分量。
赫德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汉语说了几句话。
无非是感谢大家这一年的辛苦努力,让上海广方言馆成功入了朝廷的眼。将来这个学校定然越办越红火,大家为大清国做的贡献,迟早上达天听,有付出就有回报,我鹭宾以能和诸位共事为荣,云云。
都是套话,然而是Jing心设计的套话,听了让人熨帖。
最后祝皇上和太后圣体安康,大清国繁荣昌盛。
在场众人,无论是监督、监院,还是小小教员,还是请来的洋商客人,都面露心悦诚服之色,微笑点头。
“不过,”赫德话锋一转,微笑道,“今年学校扩建,增设课程,经费怕是捉襟见肘。不怕诸位笑话,海关毕竟是大清衙门,关税银子要优先输送朝廷,充作国事及赔款之费用。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