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厚着脸皮说:“我觉得赫大人欠我小小一个人情。”
她用手比了一丁点。由于她太过谦虚,拇指食指不小心捏到了一起。
苏敏官折好报纸,倒杯酒一饮而尽,有点失落地开玩笑。
“阿妹,何时我也能有这般福气,欠你一个小小人情呢?”
“现在就有机会。”林玉婵拿起酒杯,强行跟他手里的空杯碰了一下,“我邀请你成为博雅俱乐部的第一批会员,会费全免,各种行情消息随便看……”
门口的竹帘忽然一响。店小二笑眉笑眼地探头看了一眼。
“敢问老爷太太,还需要点什么菜吗?”
苏敏官不动声色站起来,说:“结账。”
西菜馆生意兴隆,这雅间里眼看盘光碗净,两位客人还占着桌子聊天,小二这是来催翻台的。
林玉婵见那小二走了,大胆上手,从苏敏官胸前拽出怀表看。
“呀,半个钟头到了。”她不好意思,“这算说服你了?你没摇头,我就当点头啦?——哎,等等,说好我请。”
苏敏官已经丢下五枚银币在桌上——如今西菜馆学洋人做派,按人头收费,连小费每人两块半银元,算是中高档消费。
不过比去天香楼吃个花酒还便宜些。
他收起怀表,奚落她:“你才吃了几口?”
然后他拍拍她后背,似是建议,似是命令:“陪我散散步。”
*
林玉婵发觉自己老毛病又犯。人家小少爷千里迢迢从汉口归来,身上风尘还没洗净,就来找她,还给她送了一箱子零碎宝贝。
她呢,就请吃顿西餐。而且最后他买单。
从他回来到现在,也没叙什么别来之情——先是给她答疑了一堆房地产相关问题,然后又听她展望什么“博雅俱乐部”,一句甜言蜜语没听到。
不过他也未曾抱怨,很耐心地陪着她天马行空。
租界里繁华依旧。路边的大烟馆里传出变了调的高声谈笑,巡捕追逐乞丐,苦力们疏通河道,挑走黄沙污泥。
林玉婵知道,自己不是黏人类型的女友。她并太不关心他这一路上的吃喝拉撒,也不喜欢缠着他问嘘寒问暖——他又不是小孩,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需要保姆。
她更喜欢跟他互相挑战,互相挖坑,最后在他眼里看到“阿妹好厉害,我甘拜下风”的神色。
虽然要实现这最后一条比较困难。十次里能有一次,就能让她飘飘然。
这一次,会不会呢……
她暂且抛开那些雄心勃勃的企划,追上苏敏官,带着一点难以启齿的愧疚,乖巧笑问:“去哪呀?要不要回义兴?我可以去帮你整理行李。”
苏敏官吓了一小跳,纳闷地看了看她,打趣:“哟,贤惠起来了。”
她更不好意思:“对了,还没问你路上顺利不顺利……”
苏敏官忍俊不禁。这都过去几个钟头才想起来问,反应速度追风逐电,赶上江高升。
他眼看林玉婵目光虚转,猜到她那点小心思:怕显得太冷落他,正在笨拙地找补。
苏敏官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山楂糖,堵住她的嘴。
“去年此时,我曾以为,今后的一生,永远看不到你的好脸色,不会再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已经做好准备,过没有你、甚至被你恨的日子。” 他低声说,“所以林姑娘,你现在不恨我,还在信任我,还在跟我讲话,不管讲的什么无聊无趣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失而复得的意外之喜。”
林玉婵脚底忽然拌蒜,被这句意想不到的直白撞得心房微颤,肚里的辣酱油横冲直闯,在四肢百骸里烧出突如其来的暖意。
苏敏官温和一笑。
“所以,不用琢磨怎么讨我开心。我一直很开心。就算偶尔让你气着,过后也是开心的。”
他话音刚落,一霎时的孤寂立刻被翩翩风度所取代,脸上笑意更深,往前一指。
“那么,假设你的情报俱乐部无可替代,并且不会受到洋人阻挠。”苏敏官往自己嘴里放一片山楂糖,“单凭你的会员加盟收入,恐怕依旧养不起一艘轮船。当然我也只是推测。咱们不妨去验证一下。”
林玉婵:“……”
他单方面输出了一排暴击,没给她丁点消化的时间。她眼眶都shi了,他开始若无其事地谈公事!
她心里乱乱的,也就顺从地点头,随后从心底绽出悄悄的笑容,向上偷瞄那端方如玉的面庞。
她摔入这个蒙昧而混乱的世界,以为自己活不过三天;可如今她活蹦乱跳。
既然活着,自己吃的苦,挨的饿,生的病,捱的打,受过的屈辱和不平,撞南墙撞出的满头包……哪一样不是意外之喜呢?
更何况,日子大体是越过越光明的。她甚至还有机会享受一些吃喝玩乐,还能挣到钱,还能交到朋友,还有一个喜欢牵挂的人……
简直算是喜从天降了。
码头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