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念姑迟疑道。
不过没人敢出来搭话。
好在博雅众人都比较思想开明,五颜六色的洋人见得多了, 不差这一个晒黑的。
大家围着圣诞唏嘘感慨了一阵, 老赵笑问:“能不能雇在咱们店里?当门神镇小鬼,一个顶十个。”
圣诞听不懂汉语, 但看神色也知道大家在夸她武德充沛,遂不好意思。
几个星期前, 她还恃力行凶,把这单薄的中国姑娘按在墙角,恶狠狠地威胁她“别管闲事”,现在回想,凶得一塌糊涂;
谁知她不仅管了这闲事,而且居然管出了意想不到的结局。圣诞这一路上,人在中国,心已经飞回美国,做梦都在盘算逃出史密斯庄园的路线。
圣诞小心问:“夫人……”
她管林玉婵叫Madam,是平时黑奴对白人女性的敬称。
当然她眼下并不以奴隶自居,但多年的语言习惯改不了,况且她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称呼。
这声Madam把林玉婵叫出一点鸡皮疙瘩,立刻纠正:“正常点儿亲爱的。叫林小姐。叫我露娜也行。”
圣诞一张脸上黑里透红,有点艰难地学舌了一遍,问:“林小姐,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阿拉巴马?”
林玉婵不忘承诺,对圣诞说:“越洋的船票不好买。好在我以前的东家容先生,如今也在去美国的路上。他购票时的中间商还算可靠。如果我没记错价格,三等统舱的价格是四百美元。如果你愿意在船上做一些搬运清洁的力气活,我可以帮你争取票价减半——两百美元,并且包食宿……”
“可以,我可以工作!”
圣诞立刻叫道。
她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坐船回上海,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沿路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看风景。然后又骤然被拽到中国人开的商铺里,被灌了一脑门子烟火气——她跟着史密斯的时候从来没有机会拜访这种地方——圣诞此时方才彻底相信,这一个月来发生的所有古怪之事并非自己的幻想。自由的生活果然就在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人贩,不是骗子,不是别有用心的投机客。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国姑娘,把她送到了旅程的终点和开端。
她翻着厚厚的嘴唇笑,忽然又惭愧起来,把林玉婵提溜到柜台前,一脸严肃地说:“听着,林小姐,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我现在身上连两美元都拿不出来。但是我不会忘记你在异国给我的帮助。如果我能平安回到美国,并且顺利逃到北方生活,我会慢慢干活攒钱,也会让我的两个崽子尽快工作,每攒够二十美元我就会托人汇款,直到还清船票为止……我如果再生一个女孩,我会给她取名为露娜……”
林玉婵默默微笑,耐心听圣诞编织着美好未来。
她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出钱出力,帮助圣诞获得自由,除了一点助人为乐的闲心之外,还是为了利用圣诞的供词,给史密斯一个教训。
并非百分之百的舍己为人。
她也知道,圣诞就算能平安逃到北方,也未必能立刻过上普通美国人的生活。歧视和偏见仍然根深蒂固。白人依旧会认为黑人蠢笨、懒惰、无能,依旧会和他们种族隔离,依旧会谩骂和轻视。
所以,看到圣诞过于乐观地憧憬着未来,她那一句句兴奋的rap犹如雨前的风,把林玉婵心中一小块名为“愧意”的石头,稍微吹动了一下。
但她转念又想,圣诞对此肯定已有心理准备。至少,她已从火坑里爬出来,踏上了荆棘地,已经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何必在兴头上给她泼冷水。
林玉婵计较已定,查了报纸上的时刻表,告诉圣诞:“最早的一班轮船十天后出发。在这十天里,你就待在我这。我这里没有多余客房,只有个阁楼空着,晚上有点冷,请你凑合一下……”
圣诞快哭了。阁楼还叫“凑合”?她以前都是睡厨房睡地板的。
林玉婵:“趁这几天,你准备一些长途旅行的衣物用品,不用干活,也不用帮忙,就当是给你过去二十多年的辛苦劳动,放个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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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圣诞,林玉婵请员工们吃了一顿饭,感谢大家辛苦看店,把这一个月来的见闻,挑Jing彩的说了一些。
她这一路行色匆匆,但是她留了心眼,托义兴船工大哥,在沿途各港口都买了点当地特产,主要是零食小吃。让圣诞帮着扛回来,给大伙分发。
众人一片欢腾。有人当场拆包开吃。
只有常保罗藏起一些土产,不好意思说:“带回家去给三娘。”
众人齐声嘘他。
今天真是丰收的日子。林玉婵把容闳寄来的包裹搬到茶几上,拿出小刀。
博雅公司的“拆信仪式”已经形成企业文化。每当容闳来信,大家自动放假一小时,跟着前东家神游世界。
林玉婵先抽出一张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