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恨洋人,但也知道洋人在大清朝的地位。因此当着官文,保甲这番话说得低声下气,全无方才的豪放气概。
雪地shi滑,已被来往人群踩成乌黑。保甲在地上,膝盖马上沾了黑泥。寒入关节,刺得他眉头连皱。
倘若是个爱民如子的官老爷,此时该叫他平身,站起来说话。
但在官文心中,洋人才是最要紧的。他压根没理那保甲,摆出一副笑脸,跟史密斯作揖寒暄。
“……原来是洋行特派专员。不知在汉口还待得惯么?饮食可还适应?……”
官文摆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屈尊纡贵跟洋商交谈,一边朝身边通译连使眼色。
通译会意,赶紧提醒:“古德摸宁。大人,洋话叫古德摸宁。”
官文:“……古德摸宁!”
全然不知眼下已是午后,“摸宁”早过了。
史密斯不说破,也做出礼貌绅士的模样,笑着捧了官文几句,然后说:“中国文化太古老了,连一块小小的砖头,都比美利坚国家的年龄大。在下实在是艳羡不已,只望归国之时,能带回些有意义的物品,纪念这个充满魅力的国家。”
顿了顿,见这官员是满洲人,又笑着说了一句不知哪学的满洲话:“皇帝万岁。老爷吉祥。”
官文一听,笑得眼没缝,连连拍史密斯肩膀。两人迅速热络起来。
围观百姓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着说:“可是这样洋人偷东西……”
“放肆。”官文瞪了一眼,“人家仰慕我中华文化……”
说到一半,又觉得有点别扭。毕竟这“中华文化”是几百年前的旧货,不关他满洲人的事儿。更是岳飞庙里的东西,能算啥宝贝?
于是改口:“这洋人汉话也说得,满洲话也说得,文质彬彬,有礼有节,比你们强多了!我大清地大物博,无所不有,给他拿点东西回去又如何?看你们这斤斤计较的寒酸样儿,真给我大清丢脸!他要,就给他!”
这话一出,众百姓皆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大家互相看看,推举出一个有功名的老先生,对官文蹒跚行礼,争论:“大人明鉴,这并非文化不文化的事,不告而取是为偷,就算是根绣花针,也不能让他随便拿。更何况……”
官文不耐烦一挥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武昌城里,哪一块砖不是爱新觉罗家的?轮得到你们做主?——我是旗人,我做主,给他便是!左右,再拿五十两银子赏了洋人,给他压惊。莫让他觉得我大清国内皆是无礼无耻之徒,平白给我大清丢脸。”
史密斯喜形于色,学着满洲礼仪,蹲下给官文请了个安。
官文受宠若惊,哈哈大笑。
只留一群百姓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那庙祝气得要扑上来抢东西,无奈腿上有伤,当即被官兵七手八脚拿住,当着洋人的面,先狠狠抽两鞭。
史密斯轻蔑地看着他,吩咐:“圣诞,拿好行李,咱们去码头。”
“等等。”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众人惊奇地发现,一个小姑娘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史密斯的去路。
“史密斯先生,这事儿没完。”
随行官兵里倒有厚道的,出列赶她:“这谁家的女伢,快领走!冲撞官威是要治罪的!”
只因是个姑娘,这才网开一面。要是个凶恶大汉,早就打翻扭送衙门了。
林玉婵余光看一眼湖广总督那威风凛凛的阵仗,不怕。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狐假虎威地扬了一扬,朗声道:“美国领事馆的召令。史密斯先生,领事先生请你得空去喝个茶。”
史密斯皱了眉头,觉得自己耳朵坏了。
他做贼心虚,料想这一路上会跟中国人起冲突,没关系,他能摆平;但万万没想到还会惊动领事馆——那么多洋人同胞在中国胡作非为,领事馆何时管过?怎么单单针对他?
新上任的美国驻汉口领事柏赖克先生,他在租界里还碰见过,还打了招呼,没结仇啊。
他冷哼一声。这姑娘心术不正,从上船的第一天起就跟他不对付,这次不知又是使什么花招。
干脆不管她:“你说的这些都是信口开河,无凭无据,没人会信的——圣诞,我们走。”
后头的湖广总督反倒被晾在一边,觉得眼前情境有点超纲。
“这怎么回事?”官文没主见,压低声音,拼命问后头的师爷通译,“这洋人在他的国家犯法了?美国领事算几品官?现在怎么办?”
奈何后头一群智囊团,也都是头一次碰到这情况,七嘴八舌乱进谏,把官文的脑袋说大一圈,还是没头绪,只能先摆起谱,咳嗽几声,假装视察起码头船运。
众百姓伸长了脖子,尽管听不懂这姑娘跟史密斯的交流,还是竖着耳朵仔细听,睁着眼睛看她举手投足的动作,好像能从中破译出剧情似的。
苏敏官倚在暗处角落里,嘴角一道不明显的微笑。
林玉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