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把镯子重新戴上她手腕。
她不满足:“小少爷,退赃啦。”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她穿着小号的丝绸男衫,戴着他的帽子,佩着他的腰带香囊,腕上挂着他送的手镯……
把他的家当都穿身上了,还叫他还钱?
他余光一扫,严肃叫道:“春魁。”
这洪春魁也真是让人头疼。说他无能吧,人家号令过千军万马,取过不少清军将领首级;说他办事牢靠吧,几次三番,最后关头马失前蹄,差点折在不起眼的细节上,还得让别的机灵人替他收尾。
归根结底,是这老哥习惯了大格局叙事,而在日常细微之处,有点不拘小节。
人无完人。最起码逃民已经平安走了。露娜船上的定时`炸弹一个个卸掉,苏敏官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洪春魁已经候在旁边。对于自己的日常掉链子,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过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凭处置,决不食言。”
苏敏官嘴角浮起轻微的冷笑,尖刻地回一句:“有本事别当着林姑娘的面说这话。”
明明知道林姑娘心软,肯定不会说出“那你去死”的话,这态度表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洪春魁老脸一红,摸摸长出毛茬的脑壳,讪讪一笑,朝林玉婵一揖到地。
“姑娘饶我么?”
林玉婵虽然在他手底下受过惊吓,但事情已过去多日,她心里早就没Yin影了。
她问:“你不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走,打算留下了?”
“如果舵主赏脸。”洪春魁不卑不亢地答,“义兴已将上下游官兵打点妥当,这条逃脱路线已经证实安全。如果只用一次,未免可惜。春魁斗胆提议,下次申汉航线依然可以夹带军民兄弟,按照这次的规矩,一百两银子一条命,不亏兄弟们的。”
林玉婵轻轻抽口气。
洪春魁也真敢想!
苏敏官也微微惊讶,随后拂袖往舱里走。
“照你这么说,城内难民有贫有富,你统一定价一百两,大有赚差价的空间。春魁兄弟,我很喜欢这个提议,但我手下兄弟未必答应。”
洪春魁连忙追上,解释道:“兄弟没有这个想法!只想救多一命是一命,至于金钱交易……”
他顿了顿,没好意思说出口:之所以提钱,还不是看出你们这群船老板唯利是图,白担风险是一定不肯的,这才投其所好,提一句而已。反正江宁城内的物价已经贵到离谱,这点救命钱不够换几斤老鼠rou。真等城破之日,性命都没有,要钱何用。
他换了个说法:“那也是给兄弟们疏通关节,贿赂上下,弥补轮船的客票损失。我们虽然没出息,但也不至于白白拖累你们。”
长期困守孤城之人,看银子不如一碗饭亲,万贯家财也买不来自由。洪春魁还没完全摆脱这种心态,因此今日偷渡之事一成,就大胆蹬鼻子上脸,提出继续合作。
苏敏官停住脚步。
“既如此,大伙开会商议一下吧。”他还是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忽然回头看一眼林玉婵,“白羽扇姑娘,一起议事么?”
------------------------------
一晚上紧急磋商的结果,船上义兴成员一致同意,若局势允许,在轮船正常客运的同时,从江宁夹带难民出城,并收取适当酬劳,弥补成本和风险。
此外,被营救出城的难民,都要加入义兴网络,日后不管在哪落脚,都得互相帮扶。
这种“又收钱又做好事”的机会不常有。苏敏官拍板以后,大伙兴致勃勃,拉着洪春魁喝酒。
“洪兄弟,以后你跟着我们老板混,强似自己小打小闹的闯江湖!咱们是不像太平军兄弟那样,轰轰烈烈造反杀官,可我们做事也对得起良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洪春魁笑笑,开始是不信的。苏敏官是两广舵主,栽在他手里不冤枉;然而看船上其他人,也都是普通百姓的脸谱,高矮胖瘦都有,不似传言中那些世代反清的煞神。
不过三两酒下肚,洪春魁就将这些腹诽抛到九霄云外。久违的自由感笼罩着他。这里没有那个喜怒无常、抬手就能杀人的天王,也没有清军那随时落下的、慑人的火炮。只有一群奋发的、努力生活下去的普通人,让他隐约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背井离乡参加太平军时,那一支热情而充满希望的队伍。
------------------------------
于是洪春魁留在船上。他说得各路方言,是个很理想的间谍人选。此外大约是守孤城之时寂寞难耐,练出一手好厨艺,被人推举做了船上首席大厨,成为米其林三星间谍。
苏敏官令人给他伪造了临时的身份文件。等回到上海,再找门路,让他落户。
忙完这一切,时间已近午夜。苏敏官这才有机会回舱落脚,把自己鼓捣清爽,一天的疲惫当头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