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让马戛尔尼太太休息休息。你看她热得快虚脱了。”
“就是!咱们也应该招呼一下新来的客人。”
一时间一呼百应, 众人呼啦啦走了大半, 倒把隔壁的海关小团体吓了一跳。
马清臣对于这个局面也并非很满意, 但最起码没有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他不满地瞥了一眼这个林小姐,赶紧也出去招呼客人。
郜德文命丫环拿来手炉, 递给林玉婵一个。
“小姑娘, ”四周清静,她好奇问, “你方才说了什么,把他们吓住了?”
林玉婵沉默片刻, 反问:“你不懂英语,是怎么认识你丈夫的?是——是家里安排的?”
对一个刚认识的别人家太太,这种问话本来稍显突兀。但“女侠”光环先入为主,林玉婵直觉觉得郜德文不会那么容易被冒犯。
况且……方才她已经被冒犯得很厉害了。不差她这一句。
郜德文冷淡地道:“是我自己要嫁的。还有问题吗?”
林玉婵从她口中听到些微抵触和防卫的语气。
立刻想到,她嫁给洋人以来,大概承受了旁人各种异样的眼神:认为她丢脸的、不守礼教的、以色侍人高攀的、跟洋人一样放荡的……
林玉婵立刻澄清:“我没别的意思。华人洋人都是人,只要谈得来、处得舒服,对方人品可靠,在一起很正常啊。只是……寻常姑娘家里,可不太会支持她和洋人交往,对吧?”
郜德文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些,笑一笑,答道:“家里自然有人反对,但我父亲支持我。他说,这是我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妹子,你不用为我抱不平。我不后悔。我如今过得很好。起码……很自由。”
林玉婵被这个答案镇住了一刻,半天才问:“令尊是……”
能说出“摆脱命运”这种话,绝对又一个当世先知啊!可她在历史书中,似乎没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并没有答。
忽然拉过林玉婵的手,说道:“可惜我丈夫并不常驻汉口,否则真想请你教我英语。说不来他们的话,真是吃亏。”
马清臣醉心中国事务,把他的太太当成汉语陪练,才不会耐心教她英语呢。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我也不是汉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们若去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随时备着一沓,赶紧抽出来。郜德文郑重其事地收了。
郜德文也不太识汉字,让林玉婵把上面的店名地址都念了一遍,忽然面色微动。
“上海博雅……”
郜德文闭目回忆,忽然说:“这铺子不是个留洋归来的先生开的么!姓容……难道是重名……”
林玉婵震惊,站起来,小心打量这位女侠洋媳妇。
天足、会武艺、风格独特的衣衫打扮、没去过上海却知道博雅、嫁洋人是“唯一一条可以摆脱命运的路”……
“等等、你……”她压低声音,慢慢说,“你见过容闳先生。在南京。你参加过太平军。”
郜德文眉目一霎,微笑。
“现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亏我丈夫从中牵线。我们的队伍已经弃暗投明,归顺大清。我的父亲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级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声夫人。”
在洋人圈子里,太平军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概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们积极接触,以期和这个“未来能取代满清的政权”早早建立良好关系。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没太大顾虑。
林玉婵慢慢点头。
经过这几年的大清实地考察,她当然不会像个单纯高中生一样,把这些归顺的农民起义者定义为“投降主义”。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郜德文那句“弃暗投明”说得其实并不甚真诚,说明他们自有许多苦衷。
但……招安之后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婵不得不合理怀疑,郜德文她爹这一支队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样,郜德文已经提前嫁给马清臣,这些血跟她关系不大。
林玉婵飞快思忖一圈,觉得郜夫人还是可以交往一下。
她几乎有冲动,把义兴轮船参与拯救南京难民的事情透露出来。但终究忍住了。要跟郜夫人拉近距离,也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
再说,托赫德的福,汉口码头还在戒严,这些难民能不能顺利下船都是问题。
林玉婵笑道:“许多洋人欺软怕硬,你初来乍到,得给他们立规矩。别忘了,他们在中国是白身,你有品级——用他们的话说是爵位。他们要跟你讲话,还算高攀呢。咱们不能处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郜德文过去在太平军里,也是个女馆的小头目,心气儿高高的。
今日骤见一群异族男人围着自己起哄,文化冲击太剧烈,这才一时头脑生锈,被他们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