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上上下下观察着蒸汽水压机。李维诺夫在一旁等得焦躁,通过维克多问:
“小姐,烦你去和外面的中国商人说,中国正在一步步开放国门,像我这样的外国商人会越来越多,他们要习惯。如果他们坚持不肯正当竞争,再用暴力冲击我的厂房,我将不得不雇佣私人武装卫队,到时难免有伤亡,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娇小的中国姑娘侧头看他,眼中现出冷淡的笑意。
“抱歉,我只是被拽来看热闹的,不是你的传声筒呢。”
维克多失望,轻声道:“林小姐,你不会真的为外面那群傻瓜说话吧?这个愚蠢的国家配不上你,你明明和我们更有的聊。”
“这些臭鱼烂虾导致的戒严,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出行,我只是想把它解决而已。”林玉婵顺便视察茶厂仓库,仰头看着那排列整齐的货架,一面默默计算李维诺夫的业务规模,一面说,“李维诺夫先生,你的诉求是什么?在汉口顺利发财?和中国商人和平相处?”
李维诺夫点点头。这不明摆着嘛。
林玉婵:“如果二者不可兼得呢?”
李维诺夫脸色一沉,脱下手套,横着厚厚的身躯,有意无意挡住了墙上挂的订货单和账目表。
“在任何一个有序竞争的文明社会里,这两者都是可以兼得的,林小姐。”
林玉婵心想,装傻。
从长远来看,引进外商,和本地商人同台竞争,确实有助于提高本土商业的竞争力,大家互通有无,一同进步。
这是基于两国平等、没有政策干预前提下的理想状态。
而现在,李维诺夫空降汉口,左手蒸汽机,右手洋商特权,直接双重降维打击,相当于用洋枪洋炮跟大刀弓箭搏斗,还想让对方讲仁义、讲武德,等他填完子弹再冲锋……
这不做梦吗。
她看向维克多,颇为无奈地一摊手,推心置腹地说:“你还是让李维诺夫先生多请几个保镖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叫他放心,万一他被中国人暗算了,他的祖国应该会发动战争,来给他讨回公道的。”
李维诺夫和维克多齐齐变脸色。
维克多立刻想起了不久以前,他自己受过的某些威胁。
“……套上麻袋打一顿……”
赶紧悄声警告:“这些中国人真做得出来!”
尤其是林小姐!她有后台!
李维诺夫脸色更臭了。本以为这些华人外强中干,最多也就骂骂而已。
现在连他的老乡维克多都倒戈退缩,告诉他中国人真敢动他?
是了,连个中国小女孩都敢扇洋人耳光。外头那些肌rou粗壮的本地茶商,又能做出什么?
李维诺夫虽是Jing明商人,毕竟以前没出过国,对神秘的远东尚且一知半解。又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娘,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时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
要是自己真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强大的祖国有毛用啊!
就算他的死亡能给俄国换来一百个不平等条约……
不不,他还没那么爱国,犯不着这么牺牲自己。
他觉得浑身有点热,不由得往下拉一拉羊毛围巾。
“林小姐,你有何高见?”
林玉婵悄悄垂眼,检查蒸汽水压机的生产厂家——居然是上海的某家英国铁厂。武汉本地还没有生产组装大型机械的能力。
她想了好一阵,笑道:“如果我能帮你们解决汉口茶叶公所,李维诺夫先生,你怎么谢谢我?”
李维诺夫探头向窗外望了一眼,鼻孔喷出两道白气。
茶叶公所的朱老板还在外头候着呢,几个茶商虎视眈眈,脚边锄头拖把一应俱全,随时准备再来一波。
他哼了一声。
此时才真正相信,这位林小姐也是“经商的”,一点也没有东方大国的好客美德,居然还知道管他要好处。
不过,李维诺夫心中自有一杆秤。要打发这些中国茶商,花钱不怕,只要花销低于请保镖、请护厂雇佣兵的开销,他就可以接受。
他重新用围巾护住嗓子,瓮声瓮气地开口:“如果你真能劝说他们,银两好说……”
“我不要银两。”
林玉婵明媚展颜,脸蛋上也蒸起片刻的热气,好似晨雾初歇,阳光洒落,在她眼中映出活灵活现的笑意。
“李维诺夫先生,您的蒸汽机的图纸,能不能借我抄一份?放心啦,我的厂房在上海,不跟你抢生意。”
李维诺夫勃然变色:“你怎么敢……”
“您方才亲口所言,推崇公开公平的竞争。不会连一份机器图纸都想着垄断吧?您也说了,日后来汉口办厂的外商会越来越多,他们会带来各式各样的西洋机械。您这几台蒸汽机,也算不上什么宝贝呀。”
小姑娘趁人之危,借机勒索,简直不讲武德。李维诺夫用俄语嘟囔抱怨,就要拂袖而去。
冷不防窗外几声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