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主子对奴仆,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懒惰、毫无道德,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比白人落后几万年,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智人”。
于是,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使唤虐待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在严酷的压迫下,很多世代为奴的黑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认为自己天生低下,只配为白人主子服务。
但,既然是人,就也有基本的喜怒哀乐。圣诞虽然起了个好名字,可这一辈子大概从没体会过节日的富足——衣服鞋子勉强保暖,天天吃剩饭馊面包,动不动就被手杖鞭打,林玉婵不信她心里没怨气。
林玉婵心中有数,说:“这个姐们,我来搞掂。让她出面当证人,给史密斯定罪。”
苏敏官微微惊讶,又似是不信,低声笑道:“阿妹,夸口做不到,很丢人的哦。”
林玉婵被他激起好胜心,辫梢一甩,扬头笑道:“赌五块银元!”
*
林玉婵轻轻走到圣诞身边,拿捏着距离,离她三尺远坐下,微笑着在她面前放了个打开的油纸包。
里面是馒头和咸rou夹成的三明治,中间点缀黄瓜片。土洋结合,散发出猪油和酱油的香气。
圣诞吓了一跳,抬起头,黑面孔上两点白,眼球异常清晰。
“给你的。”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我买多了。”
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 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自从来到中国以来,她从没主动跟中国人说一句话。今天说了一句“谢谢”,倒把她紧张了半天。
破冰还算顺利。林玉婵笑一笑,又递过去一个小小瓷瓶。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至于其他白人,更是和他们黑奴隔得远远的。黑人只能去专门的黑人店铺,黑人理发店,黑人教堂……就连最偏远地方的厕所,都得劳民伤财地修两个坑,一个给白人,一个给黑人。
如今,一个体面的中国小姐,随随便便拉上她的手,圣诞吓坏了。
虽然黄人好像低白人一等的样子,但起码比她这个黑人高级呀。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还逼迫你做很多你不喜欢的事。”林玉婵趁热打铁,很为她鸣不平,“他自己块头小,打架不行,却让你出面做打手,欺负那些无辜的中国平民。他藏在后面装绅士,却让你挨骂挨白眼。用中国话来说,这叫小人,很mean的。我不喜欢他。”
她大胆说完最后一句,观察圣诞脸色。
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林玉婵松口气。
可不是嘛。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