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玑从萧氏那学到了很多。
不管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而灵玑是个最为尊敬师长的人。
山林里,一男一女正对着不远处的溪流说着什么。
“先生觉得可行吗?”
男子食指搭在下巴上,沉思少许,点点头道:“我有些懂你的意思,目前看,应该是可以。”他说完就蹲下,翻找地上堆着的木料,最终拍板决定用竹子。
俩人都是实干的人,决定好后,便由灵玑脱了鞋袜下水,踩着水底的石头,走到了上游的瀑布处,萧氏则在下游等着,没多久,头顶划过一条黑线,他伸手接住,解开被绑住的石头丢进水里,拿过布尺抵在脚下。
“十丈。”
他松手,布尺“咻”的一声,又沿着来时的轨迹飞回去。
“建成后,来回运土就方便多了。”
他与道长相识已一年有余,他助对方了解学习有关建造与木工的知识,道长也回报他,准许他进观里的藏经阁看书,有时还会教他认字。
识文断字在这个时代太过难得,从来都不是升斗小民可掌握的。学字的第一天,他向道长请教自己的名字。
灵玑早已磨好墨,铺纸执笔只等那个名字。
萧氏抬起右手食指在木质桌面上划过,他在这之前只见过自己的名字一面,是他认祖归宗后,将他的名字重新迁入族谱的那日。他的名字在那本密密麻麻写满字的族谱上毫不起眼,他只来得及瞧见一些并不太流畅的线条,就被喊去祭祖了。
吃席的时候,母亲犹豫又陌生地喊了他的字:看山。
刚回家的自卑少年还不明白那眼神里诉说了什么,只高兴于自己拥有了姓与字,他满心欢喜,年少的他更不懂得族内长辈有意无意飘向他的复杂眼神。
灵玑提笔写下一个“萧”字,用的楷体,每年春节观里都有请福字的习俗,她年年要写几百个福字,用的就是楷体。
“萧”字几乎都是横、折、竖,没有弯钩、也没有能写出飘扬之感的笔画,写下来挺秀均匀,方润整齐。
形体方正,可为楷模,故名楷书。
以字喻人,如此便能看出来。
灵玑写好了拿给他看,萧氏停下手中比划的动作,接过墨迹未干的纸张,轻轻对着纸面吹了口气。
虔诚又小心。
灵玑在对方神思发散的时候,已经写好了两种字体。行书体的“看山”与瘦金体的“看山”,两种字体被她紧挨着写在一张纸上,灵玑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本想划去瘦金体的“看山”,但还是先拿给对方看。
“先生瞧瞧喜欢哪个?”
行书颇能传达一个人的风采情怀,少女的字与她的外表一样,飘逸妍美,风流婉约。笔毫使转间如行云流水,不见一点停顿阻滞,字与字之间相互牵连、细若游丝,笔书不绝。黄纸上的看山已经不只拘泥于字面,他是真真正正地看见了连绵青山,下临水波,山体被镜湖翻折倒转,墨线为山脊,又兜住了一水的林木,一如行书的自然Jing妙。
萧氏再往下看去,溶骨断金般的字体矗立其上,这种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书体在他看来很是新奇,这个时代知道瘦金体的人少,会写的就更少,毕竟创造出它的人还被丢弃在名为昏君的尘灰里浸猪笼,新朝见不得前朝的好,世人又怎会正眼瞧被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金玉山水,工笔写意,看不到背后的山河飘摇。新帝仅凭这句话,便将其列为了下等。
“这个很好看,就是不太合适。”
这座山看上去富贵艳丽,雅韵非常,并不适合看山二字所带来的田园闲逸之感。
灵玑点点头,这才动笔将其划去,只留下前者。
“我曾在这里看过一本诗册,里面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虽然不懂其中深意,但很喜欢,还想再求道长一幅墨宝。”
灵玑点头,提笔写下,一气呵成,她笑着递给对方。“这便当作是给先生的新婚贺礼了。”
萧氏半年前已经议亲,是邻镇的一位女郎,本来像他这样出身的人,几乎已经没有婚嫁的可能了,可偏偏……
想到未来,男人心里一阵甜蜜。
他收好那副字,心想要赶快找件好木料裱起来,而他一旦成了婚,今后便不能常来道观里了。
灵玑告诉他聚散有时,不必执着。
是了,他还是应该专注己身,毕竟,从今往后他有家了,他了悟过来,感恩地向灵玑做最后的道别。
哪成想,一语成谶……
山下的风言风语渐渐传到了道观里,而桃江那边似乎出了件更大的事。灵玑还未曾反应过来,老道士便将她锁到后山石窟里,让她闭关清修。
“师父!你让我出去吧!我去和他们说清楚,大家都是和善讲理的人,怎么会偏信一言之词呢?”
灵玑说了很多种她自认为可行的办法,在她看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如何能作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