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钟云芳来说,方群珊像一团迷雾,若即若离,总是叫人看不真切。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叫人说不清的感觉,正是这感觉缠住钟云芳,让她脱不了身。
方群珊又把云芳拉回床上,给她掖好被角,自己手脚麻利地换上衣服,俯身将云芳垂落的乌发别到耳后,二人咫尺之间,方群珊吐字呼出的热气似檀似麝,不要走,在这等我。
她直起身,在镜台前篦了篦头发,拿上钥匙便出去了。
方群珊在院外的小饭馆打包了四菜一汤,拢共花了三块五,店老板嘿嘿笑着,拍着胸脯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让小伙计帮方群珊拎到了省京门口。方群珊接过餐食,引起一路的窃窃私语。她回到房间,屋子里已经被打扫收拾过:床单洗好晾在阳台,床铺上铺着的粉色团花的新床单不是她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靠在床头,枕头则压在底下。
方群珊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紧不慢地刷牙、洗脸,擦雪花膏。少顷,她提着饭盒推开钟云芳的门,屋里没人,她把饭盒放在桌上,自己则把外衣,鞋子脱掉,躺上钟云芳的床假寐。
云芳端着洗衣盆推门进屋,脚步踟蹰,她的话在嗓子里滚了几滚,终于没有吐出来;径直去了阳台晾衣服,末了把那件暧昧的玫红色睡裙搭在了屋里龙门架上。方群珊侧躺在床上,乌黑的短发贴在脸颊上,形成了一个好看的月牙。她阖着眼睛,嘴角自然下落,呼吸自然平稳,周身散发着令人坠落的光晕,那是一种向往的诗意与美,是久而未见的文明与原始的完美融合。
方群珊睁开眼睛,点漆似的瞳孔里十分朗润,她立起身子,没有穿鞋子,一步一步踱到云芳身旁,拉出椅子,低着头轻轻地说,给你买的,应该还热着。
云芳心如擂鼓,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群珊说话,她不知道群珊是怎样看待她。真够令人发昏的,她才同群珊认识不过三天,就做了情人间最亲密无间的事,她一向温柔大方,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是十足的被动与无措。
云芳只轻轻点头,砰地一声打开盒盖,饭菜香气就弥散出来。
群珊在云芳身后,垂着头,少女独特的气息都落在云芳裸露的后颈上,她的后背绷得挺直,半边身子都已酥了。一滴,两滴,有水滴在脖子上,她回过头,看见群珊通红的眼睛,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哎呀怎么哭了?云芳小心翼翼地揩泪,方群珊扭着鼻子,仍旧抽抽搭搭地落泪。
我们是不是见过的。方群珊害羞地拧着脸,双颊上满是泪痕,要不然,我怎么一见就钟意你?
钟云芳勉强地笑了笑,眼神犹疑着,她拢着方群珊的后脑,将侧脸贴近那柔顺的黑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钟云芳曾有过一段恋情,那人也是世家,但并未下海,只是偶尔票几场,云芳同他就是那样认识的。那人是军部记者,说起话来旁征博引,谈古论今。云芳是背戏词长大的,对于他口中的科学、生物、哲学总是带有一种崇敬。
那人常有任务,他们两人之间也是聚少离多,有一天那人打电话到她们工厂,云芳兴冲冲地接起电话,那人只说一句,小钟,我们不必联系了。
钟云芳离开剧团已有五年,离乱之中那人的书信永不缺席,他有古典的文学修养,书信中也只说些相宜的话,钟云芳对于各种的最高指示的理解便是从每月厚厚的信封中得知的。但电话线中的短短几个字便将这些笔墨间情思统统扫进了故纸堆,要她断绝所有念头,她是决然不能接受的,她仍然记得《六月雪》,窦娥指天呼地的桩桩誓愿,她有一团火在烧,就像洒向青天的三尺白练上的热血,但这热血也终于被干竭了,因为片刻之间,书记告诉她们这班女工,今晚要写自首书。
钟云芳识字不多,一开始的自首书也是在烟盒背面上磕磕绊绊地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经历,后来要写的认罪书越来越多,因为这个委会要,那个部门要,这篇支部留档案,那篇上交审批;有一次钟云芳忙得发昏,竟把自首书寄给那人了。
但来来回回写的也不过相同的事,翻来覆去,事无巨细,到最后何日同老师吃饭,席上有何菜例,各人吃了多少,席间是否如厕也要写上去,否则便是故意隐瞒不报妄图混淆视听。
这次来的部门是某战斗军文艺宣传科,负责审问她的叫王铮。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王峥板着面孔,端正地坐在钟云芳对面,他的口吻严肃而沉静,钟云芳,请你如实交代关于你的情况。在首长来视察时,还会在她的自首书上画上标记。待审讯完,他紫红的面庞却是微笑着,说话也是不急不徐的,他说,请你明天同一时间再到这来一趟。
之后的审问甚至不能称之为审问,王铮完全透露出了漫不经心的散漫,甚至在连续五天来过之后,还会给钟云芳带半块巧克力。钟云芳看他像是来应付任务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考察审问期大约是一个月,但并不是每天都会进行审讯;一次钟云芳在走廊拖地时,薄薄的门板间隐约透露出王铮急躁的声音,她本应走开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