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城一路行去边关,虽已是春日,路上也见了不少春色,这荒野处却仍是黄沙漫舞,一片风刀似的,刮得人骨头疼。
从遥遥千里外,倒传来个好消息。
“九殿下,王城传了信儿来。”领头的屈身跪在马车外,瞧见那帘子掀起,带出一股子好闻的焚香。
那帘子里伸出一双玉做的手,声音也像是带了股飘飘渺渺的气儿:“多谢,拿过来吧。”
他抬起手里的信,在帘子落下那刻见得车里那人的半面脸,呆愣了。
领头的岁数不大,因着自幼入军,一战又一战,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才得了这个护送九殿下的机会。
他出生在纯乙元年那场大旱之后,自小听着民间大街小巷里传唱的话长大。
——金玉佛子天生笑,佑许人间苦尽甘。
尽管已有许多后来人不明白那场大旱有多么浩劫动荡,老人们那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却让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那天生含笑脸的九殿下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那救命的甘霖。
皇帝信佛,民间就自发地把这天潢贵胄敬作“金玉佛子”,道他“天生笑脸,佑许人间”。
寻常人家哪有机会窥见佛子面相,巷里故事领头的听了千遍万遍,不如亲眼一见。
确是金质玉相,端一副笑脸,温温润润,贵气天成,好似个人间佛。
他转念一想,想起适才看见的那双眼,清凌凌的,洗尽了凡间俗尘。
可惜了,却是个瞧不见的。
领头的走到车队前,才察觉到刚才那念头有多大逆不道,赶忙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些什么呢,九殿下那眼,是要看那天机秘事的!
马车内安静,那封信被连里拿在手上。
“说了些什么?”宁善问。
“说是边关传了信儿,二皇子已经大胜而归了!”连里抑制不住地笑,“看这日子,怕是我们出发不久后就已打了胜仗。”
连里抬眼去看宁善,入眼是一张波澜不惊的笑脸。他展开那纸又瞧了瞧,掩不住的骄傲劲儿:“全是我们殿下贵人天佑,佛祖给我们送的信儿呢。”
宁善抱着手炉,心里却无分毫惊讶。
这与上辈子,没丁点儿变化。
纯乙十七年,姜国来犯,二皇子领军,两军交战,纠缠不休。朝中不知哪儿传出来主意——派九皇子去往边疆祈福,天佑大宁,必战无不胜。
此战胜负自有定数,他不过又碰了个巧,顺带,再遇上个人。
“殿下,那不如我们寻处地方落脚歇息,等着二皇子殿下……”连里收了那封信,喜滋滋地得出个主意。
不过话未说完便被宁善打断:“不必,如此便可。”
打断得迅速,藏着那说不出口的一点隐秘期盼。
车队还是放慢了原本就慢的速度,宁善坐在车内,大半时间总是昏昏欲睡。
一睡便做梦,梦到些繁杂旧事,自某一刻起便都没有了画面,归了满目漆黑,笑的哭的闹的,也都归了寂静。
梦里还要做梦,目盲者耳聪,刑场喧哗也听得见重物咕噜坠地,翻滚到脚下,自屈腰抱住一物,掌心猩红一股股下坠,留不住,染了一身,淹了一地,惊呼醒来,却无一人相伴。
在梦里又回到那古寺,一条山路台阶千数,望不见头,宁善独自一人走着,怎么也见不到那慈悲佛。
宁善魇在那梦里,被连里晃着摇醒。
“殿下,殿下,遇上了!二皇子和将士们押着些姜国俘虏,正准备扎营休息呢!”
脑袋里像是刀绞似的疼,宁善应了一声,按着太阳xue等着疼痛过去,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
“九皇弟,住处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时辰恰好,不如出来用晚膳?”
这声音,是二皇子宁乘。
他好心好意的二皇兄——一个披着张人皮的衣冠禽兽。
宁善抱着手炉,慢慢起身。掀开帘子一走出去,一股黏腻贪婪的目光就落到了身上,在青天白日里Yin郁得令人作呕。
像是没有半分察觉似地,宁善微微颔首,笑意融融地,抛出句话来:“多谢二皇兄了。”
那股目光更加放肆了,“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
宁善抿了抿嘴角,原本有些上扬的眼尾也跟着弯了弯,看上去更显几分乖顺。
跟在宁乘身后去用膳,那股目光一移开,宁善那嘴角就收敛下来,原本温润如玉的一张脸顿时锋利起来,和这荒野飞雪一般的锐寒。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脚下踏着黄沙飞雪,整个人也飒然如风,瞧不出半分算计模样。
可他确是在想,上辈子,或许还是太客气了几分。
既然又活了一次,那就无需那般客套了,只是贬为庶民怎么够呢。
二皇兄这颗脑袋,他要亲自取。
想到这儿,他拢了拢狐裘。半张脸埋在温暖皮毛里,天真无害的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