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上午的聽政,不外乎是治仙與治凡神官上奏諸事,下午則依輕重緩急安排議程,發派決斷,一下午打理不完的,他便會讓人送回進德書房。近來或是諸仙知這進德神官換了人,不再是炎火家的朱鶯,不走大殿卻暗送來他書房的奏摺,多了不少。
一本又一本,盡是些忠肝義膽的治凡仙官,拚上性命身家,灑血灑淚地指控炎火宏輝惡行。一本參他降瘟災,興戰火,縱異獸,惹得凡界一片哀號,利用亂世中惶惶人心自立威望,增加潤元;另一本又參他攔截潤元殿配予下界修仙諸靈的潤元,擾動諸靈修仙,間接助長了諸靈墮入妖道。凡界畏怕妖魔,各式祈神驅妖,他又能收一筆潤元。分些小利予潤元殿,潤元主神官金太也默不作聲。
承熙看了幾回,眉愈皺愈深,落筆批註了差仙官入凡,助凡帝平戰除獸,又調撥潤元,提高下界諸靈的配額。這麼治標不治本,他一陣又厭又煩,蓋了折子,後靠在椅上嘆了口長氣。
他望了望窗外,只見青蓿還在梔子叢中,流螢似的忙著。她不用紫鳶那潤元,挺倔強的一再用她那微薄的仙力嘗試開梔子花。
承熙靜靜瞧著,她在這億萬年如一日的混濁仙塵中,澄澈透明,似月光一般皎潔。他一顆心,如瀾,一波波的拍岸,卻又好像讓月光馴服的海面,一片清遠寧靜。
那一種,只梔月曾經給過他的,難得的寧靜。
從前,那梔子實落種在他心上,他將梔月的記憶一讀再讀,通過那僅存的仙氣,他好像還能見到她那身影,她的話聲,和她藏在心裡的血淚。一讀再讀,便一悔再悔,然他流盡了淚,也不得不接受,即使仙界之尊,至高如他,也一點改變不了什麼。鹿嶺神權傾頹,樹谷亡族,五百年過去,那段往事終於也如塵冰封,他已經許久不再仔細思量。樹谷二字,也甚少有人在他跟前提起。
若不是這青蓿,他或許不會再這麼細細回憶從前了。
想轉轉心,他取下架上的梧桐古琴,上了弦。
他指下弦聲,比之平常的空靈悠遠,多了些盎然生氣。
青蓿在院裡,好奇的抬頭望了望他窗子透出的光,靜靜聽著。
這曲式,他許久未彈了。一氣呵成的輪指滑過,琴音似桐林涓細的清溪跳躍奔流在卵石間,急促的斷音,迸跳,彈散,水珠子般氤氳出一片沁涼的水幕。
當年,與翼山冷岸、紅漠赤猙齊名的鹿嶺樹谷氏,乃大數仙神都景仰的古白鹿神族。鹿嶺,在三大仙地中,甚且最為谷老悠久。淡居在鹿嶺太上真境中的古神祉青桐真人,傳授濟世醫道、化元賦形之諸多古術,還得有點來歷的仙神,才能入嶺益元修業。樹谷氏願意讓進鹿嶺的,翼山也不過他冷岸一族。
他初到鹿嶺,還是個方成年的的青少神。
綿延無盡的山丘,放眼盡是青青水草。綠野間,蜿蜒一帶銀藍色的大川,喚銀川。銀川之水,源自山丘至高處的桐林。桐林深處,為鹿嶺命脈忘憂泉,樹谷王座,亦安在其內。
他自翼山往鹿嶺騰飛了許久,略有些乏了,便落在川旁小憩。一群褐身雪點的小靈鹿,原挨在川畔舔著小舌飲水,見了他,昂首晃了晃耳,轉眼奔竄淨盡。
他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說來,他這容貌俊美,還堪稱仙界一絕,即使他不貴為天尊之子,這張臉,也足以迷倒萬千女仙。自然,他也聽聞靈鹿性子敏感怯生,然他那年少傲慣了的性子,這麼嚇跑了一眾鹿嶺小靈鹿,他還挺不習慣。
「你赴鹿嶺修業,不是翼山天少,該歛則歛,該伏則伏,能低就,方能居高。」
這裡,和翼山,似乎很不相同,他想起太師無相的諄諄教誨,入嶺後,再沒有天少,只有澈然。其實,他心裡很是期待。
掬了點銀川水就口,川水甘冽清甜,倒還能比他翼山的滴雪。還想著,忽聞草叢一陣窸窣。他轉眼一望,恍然對上一雙長睫毛下的大黑瞳,龍眼子兒似的漆黑圓滾鑲在秀麗的眼眶裡,一對微尖的褐耳扇動。見他發現了自己,小鹿一驚,一躍,又低低縮首伏了下來。
他淡淡轉過了頭,只做不在意她。
她又瞧了一陣,見他不作聲,她水潤潤的小鼻湊出了青草叢,一躍跳了出來。
「回來。」後頭一聲驚呼,一頭白鹿閃過,倏然化作一名女仙,纖纖素手急切抓住那小鹿尾巴,卻揪了個空。
那小鹿還是一身褐毛,耳邊有些白茸,靈動的左耳上有塊白色雪點。她正低下頸,歪著首打量他。她的毛色,已有些轉淡,仙齡算來,該略比他小些。
「敢問?」
他還和那小鹿對視得出神,後頭那女仙一身青裳,似咬了牙,走出了草叢,一把攬回了小鹿。
「你是翼山少神?」她微蹙著眉,輕輕問了句。她已聽說翼山冷岸家天少要入嶺修業,這眼前翼神眼生,不似鹿嶺仙,年紀氣質且相近。
她一雙眼不若那小鹿靈氣逼人,卻顯得溫婉和善,澈然不覺點了點頭,且道:「在下翼山炎火氏澈然,欲入嶺修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