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将军府的那一日,长安城下雪了,雪花一点一点无声地落在瓦檐上。
府第赫赫,朱漆大门上方大将军府的匾额高高悬着,在银装素裹之中格外显眼。
蕊杏领我到后院,教导我府内的规矩。
我是一名奴婢。
七岁那年,我阿爹给一大户人家做衣裳时不小心弄脏了袖口,得赔偿八两银子,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阿爹阿娘东拼西凑亦远远不够,最后他们只好将年纪最小的我卖为奴,换取五两银子,从此我成为了中郎将义衡的婢女,再也没见过家人。
我侍候了义衡三年,之后进入将军府,变作归琪的婢女。
彼时,归琪还不是将军,他的舅舅付威是战绩显赫的大将军。北部的匈奴连年侵扰我朝边郡,劫掠财物,袭杀百姓,每年残杀人口不下万人,付威能骑善射,材力绝人,多次率领大军击败匈奴,收复了大片失地。
十六岁的归琪,容颜清朗,年少气盛,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尚未上过战场,没有人相信他能带兵征战。
但我相信。
每日平旦,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第一声鸡鸣响起后,我和蕊杏速速起身,穿衣梳洗,洒扫室堂,设桌椅,陈盥漱之具,待归琪醒来,则侍立其左右,拂床襞衾,准备朝食,听候命令。
归琪与寻常的贵族子弟不同,不爱那酒池rou林黄金采邑,志在驰马疆场杀敌报国,朝食过后,便只身骑马到城郊练功习武。
万物初醒,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乌发束起,身着玉色对襟衣,后披墨黑长裘,背挂朱色大弓,在长安城街道上策马而过,蹄声铿锵,白雪飞溅,意气风发。
我和蕊杏时常嗅着院中的红梅香浣濯纫缝,等他归来。
就这样,我在将军府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一年,没抬头正眼瞧过归琪,没和他说过话,只有蕊杏才有资格近身为他宽衣解带,但我也没和其他人说过话,我是个哑巴。
我原先能言善道,在中郎署时,有一回,我犯下无心之失,打翻了烛台,于是遭受一顿毒打,皮开rou绽,过后数日高烧不下,退烧之时我再也发不出声。
匈奴再次进犯,归琪主动请缨上战场,跟随付威奔赴漠南抗敌。
归琪不在的日子,蕊杏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不断在我耳旁诵经念佛,扰得我在刺绣时分神,以致十指常被刺破流血。
每月初一十五,将军夫人会去城西的永安寺烧香祈福,求神拜佛保佑付威和归琪平安归来。
我望着眉目慈祥的如来,总会想,是不是内心足够虔诚,愿望便能实现。
倘若以性命相求,是不是就足够虔诚。
那日,光秃秃的红梅枝梢滴着点点雨露,捷报传回长安。
归琪独自率一千轻勇骑,横绝大漠,除敌三千余人,斩杀单于叔父,俘虏单于祖父,勇冠三军。
将士们班师回朝时,长安城宛如野草春生,全城百姓都出来相迎,马蹄声雄浑,欢呼声震天。
皇上封归琪为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当时,我在收拾衣裳,遥听铃下苍头大喊:将军回府啦!
蕊杏唤我一同前去迎接。
多年后,我犹记得那个黄昏,府门大开,归琪脚踩马镫翻身下马,身上的秋白袍服恰如翻腾的云彩,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睽别数月,他更显硬朗,又高了许多,身姿挺拔如苍松,愈发衬的我和蕊杏娇小如枯枝。
一见到我们,他就打趣道:我不在,姑娘们没顾好身子,都消瘦了。
蕊杏顿时羞的满脸绯红,却看着我道:你怎么红了脸?
我无端心慌,匆忙低头。
分明是那天边的落霞红,可惜我无法为自己辩驳。
转眼又到隆冬,蕊杏感染了风寒,在她卧病于床的几日,我一人服侍归琪。
那夜,归琪在书房中读兵书,我在其身侧研墨。
我偷瞥书中文章,竟不知不觉看入迷,磨着磨着将墨研磨到了桌案上。
遭了,我心想。
归琪却大笑,放下纸卷,轻握我的手教导道:大拇指和中指捏着墨块,食指放在墨块顶端,磨的时候要轻要慢,用力要匀。
他的指腹粗糙,但很温暖,我的手随着他的力慢慢地转,慢慢地磨。
他问道: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凉?
说着又捂了捂我的手。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把手抽回。
他望着窗外如飞花的白雪,自答道:定是衣裳太薄,我明日叫舅母在瑞祥福给你们缝制几件绵袍。
我忙摇头。
他笑了笑,又问:可曾读书识字?
我颔首。
奴婢一般不识字,遑论读书,但我没卖身为奴前,总去西市缠着一瘸了腿的算命师傅教我读书写字。
归琪道:你若喜欢,以后可常进书房读书,如有不懂,我待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