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老师,你看起来挺累。”祝逸拎着包追上来。
“不是给你放了一天假吗?”应昭以不变应万变。祝逸的话头,只要敢接,就得一句接一句直听到双耳泛红。
“不要,下午有学生的报告会。反正今天周六,明天我补觉,你自己玩。”
十年前,A国才将性学设置为一类专门学科,仅在研究生阶段设立学位,对该学科的分类和归属,尚在讨论之中。但可确定的一点是,性学是极为冷门、且显然没什么前途的专业,全国只有五所学校有该专业招生资格,其中三所还是为了与国际接轨提高学校的世界排名……学生呢,多半是考研后,从生物学、心理学、医学、社会学、统计学各专业调剂来的,羞羞答答学两三年,将来也只能回学校教书,或者去相关研究所混铁饭碗。
祝逸不同,拿着生物学、社会学双学士学位,自愿读了性学研究生,来到了本领域研究水平最高的研究所——社科二所,下属的性学研究组。因为行业不景气,既没有职称也无法晋升,她却无所谓。除了窝在所里兴冲冲搞研究,最感兴趣的,就是教学和宣传。
性学研究生缺少科研实践机会?来所里呀!和高校的合作联络十之七八都是她撺掇的。
今天的报告会就是这么个情况。性学研究组全员都要去听学生们的论文汇报,不去还得请假。这些汇报里有认真的、有水平不够的,也有混学分的,但祝逸始终亮着一双笑眼,边听边记笔记。
祝逸坐在第一排,应昭坐最后一排,拿着笔记本一边写网站一边随便听两句,休息眼睛的时候就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性学研究组,不算应昭有六个人。第一排和祝逸隔了三个座位坐的,丘狮仁,心理学出身,听得倒也算认真,边听边抖腿,边抖腿边按笔,看着就躁;第二排那个,半小时纹丝不动的,人称胖胖,大概睡着了吧。挨着他的是方墨,数学硕士,一直在整手头的实验数据,是个老实职工,就是不爱说话;还有一个出差的,一个天天翘会不请假的,不提也罢。
……报告会从下午两点一直开到六点,还有一个学生没讲,应昭运行一遍制作完成的视频网页,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扭头去看窗外柳树的叶子。
春天的雨一落下来,他就又回想起了和祝逸初遇的那个夜晚。
她遥遥一指,他就努力稳住步子,边向前走边瞥幻灯片上的文字:
如何证明一个强jian案的受害者并非自愿?
有学生认出应昭了,边笑边喊:“祝老师,他不是学生呀!”“应老师也来蹭课了诶!”“诶?是男神哎我居然没一眼认出来!”
祝逸好像还是没听见,微微抬眉:“下课再继续讨论,先听这位同学分享。”学生们安静下来,有些是听话,更多是为了好玩,前几排的同学甚至拿起了手机录像。
应昭站上讲台,以一贯的控场气度开讲,把几步间理清的思路缓缓道来。临场发挥并无难度,她却让他感到拘束,她专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乘着雨气正一缕缕绕过来。
“很好,这位同学是计算机专业的吗?”
“嗯。”应昭对上一秒她的视线又立刻错开。
“同学们,以后上课回答问题,或者考试答题,都可以向这位同学学习,”祝逸又望向台下说,“条分缕析,思路清晰,就不同情况进行了讨论,和专业知识的联系点也找得很好……甚至提到了男性受害者,这是本节课还没讲到的……”
“我给这类保护组织建过数据库。”这接话不合时宜,也不是应昭平常做事的风格,他还没来得及自怪,那双眼又望了过来。
“不过,你的分析还漏了重要的一点:婚内强jian。这是法律、lun理不敢轻触、难以判明的问题,但对受害者的伤害,不容小觑。这与我们下节要讲的内容关系密切,同学们就带着这个疑问,期待下周的再会吧。
希望这学期结束时,比起最初选课的惊讶、害羞、好奇,你们会更多记住:性学,是一门为人类幸福而生的学科。”
应昭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在学生面前失态、故作冷静地离开那间教室的。那双明亮动人的笑眼,那笑眼中真切的关怀和期待,无法忘记。
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间,年轻女人漂亮的眼,在记忆中,与另一双饱经沧桑的、满溢苦恨的女人的眼渐渐重叠。
世界上竟有那样明丽的眼,这珍贵的存在,也许会冲散另一双眼的凄怨吧。
在丈夫对妻子的强jian中孕育的,就是婴儿时期的应昭;在父亲的需要、母亲的怨恨中长大的,就是少年时期的应昭;以为性是肮脏、是罪恶的,就是认识祝逸之前的应昭。
应昭,应家久召不至的阳刚之气。
这一年,应昭27岁,懂事起便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每一年,他从卧室的门缝望向黑黝黝的客厅,母亲在那里为从未出生的两个姐姐庆生。
姐姐的生日,也就是姐姐的祭日。
2067年那晚的应昭,在无眠的夜里,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