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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亲眷多,一半在上海,一半在宁波无锡,还有一星半点的远房表亲在川渝方面,是大小姐嫁过去之后衍出来的一支。祖上做过官的,是正经人家,只不过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官去给你做了,时局不好。侯老爷去世之后,新老爷是个不管事儿的,又有阿片瘾,大夫人心脏不好,生小少爷的时候就走了,因此传到这一代竟是独苗。这样的孩子不好养活,老人家的说法是要找个替身一起养在那里,将来有什么三灾八难的,自然是替身去做了。这是一种又老又残酷的迷信文化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会让孩子去知道的。所以佘小满的存在,对侯少驹来说,一直只是玩伴罢了。佘小满的母亲是专门照顾他的帮家阿妈,姓沈,名字已经不晓得了,只是听说是一个很俗的名字,她自己也从来不谈。沈家其实是乡下的大族了,原来把孩子送来侯家做帮佣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在过去很常见的,所以沈妈还是裹过小脚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去世的很早,留下了她和佘小满,在她的家乡,遗腹子是很不吉利的,所以虽然是入赘来的,孩子也不曾随母姓。
沈妈很少提及家里的事情,虽然面孔上总带着和一般帮家阿妈不一样的神气,却从来不曾真正谈过家里的事情,她的出生对她来说似乎既是荣耀,又是耻辱,没有人知道深埋在她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事。只不过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寡妇带着遗腹子生活在大家族里,会经历些什么,也不必去多猜了。
沈妈虽然不招人待见,可毕竟是带侯家小少爷的老妈子,没有人真的敢说些什么,在仆人里,也是有等级之分的,最大的自然是老爷夫人的仆人,接下来就是嫡少爷,再来才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侯少驹其实不喜欢沈妈,因为她总是管他很多东西,没有母亲的小少爷,老妈子自然要担负起管教的责任。而这样一来,怨气就要撒到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佘小满了。
从侯少驹有记忆开始,佘小满就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甚至他偶尔恍惚有襁褓里的记忆,边上似乎也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粉嫩泛红的小婴儿,那大概便是佘小满。他曾经问过家里的人为什么佘小满不是家里人,却也能生活在家里,因为别的家仆的孩子是不曾生活在家里的,偶尔来一下,也只能借住在厨房,用两条板凳拼拼凑活一两晚就要走。
可是佘小满不同,佘小满就住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到十四五岁了,他们都一起睡觉,而沈妈就睡在外间的床上,守夜。
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甚至先生来家里教课的时候,佘小满也要站在边上,陪着侯少驹一起念书,当然他不用学的,只需要陪着。
佘小满从小就是个小迷糊头,他的眼睛是一双可怜兮兮的下垂眼,嘴唇薄薄的,委屈的时候两个嘴角都要往下弯,看起来很好欺负。因而侯少驹也不完全是因为沈妈的缘故才欺负他,有的时候就是要欺负他而已。
欺负佘小满是顶好玩的事情,他会哭但不会闹,更不会大声哭,他就只会很小声的啜泣,然后把两只手绞在衣服的下摆,两条腿也夹得紧紧的,好像尿急那样子,他也不会去告状,因为沈妈只会告诉他,小少爷跟你玩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还好生气了。
可是一直哭也不好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才比较好玩,深宅大院里出不去的小少爷自然是得了趣味就孜孜不倦的。他总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都是那些来找父亲的人,或者是希望讨好他的下人带回来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佘小满哭得差不多了,那就会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个什么,佘小满看到东西就破泣为笑了,也不哭了。有的时候是木头做的小兔子小马,有的时候也只是一小块云片糕,他都很开心,佘小满爱哭,但是不记仇,也很好哄。
老妈子们有时候在后厨房遇到佘小满,总逗他,说小少爷讨厌死你了,等将来小少爷当了家,一定把你卖到大山里去做苦工。佘小满听了只默不作声地跑走了,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有一天,这件事被侯少驹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一刻也忍不得,半大个人训那些老奴隶,告诉他们管好自己,少去Cao心别人的事。
老仆役们不好直接回嘴,也只是面上带着笑Yin阳怪气两句:“诶呀,驹少爷,我们哪里说得他了,自然只能你亲自教训了。”
侯少驹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却也不觉得舒服,只管自己去追佘小满,没有见到人,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才见到。
小的时候还是一人一个老妈子,将他们搁在浴盆里一起洗的,现在大了,沈妈只是替他们端正好洗澡水,洗倒不帮忙了,只不过还是泡在一起洗。其实外面人家里十岁出头还是老妈子洗澡的也不少,不过侯少驹不喜欢沈妈,所以后来他们都自己洗了。
洗澡水一早就放好了,侯少驹一个人坐在浴桶里,两只手放在桶边上磕着自己的脑袋,突然听见门响了一下,又听见几声动静,便问是不是小满回来了。
听见一声细细的蚊子叫一样的应答。那便是了。半高的人影在屏风后露出个影子,掌着一盏灯,缓缓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袅袅绰绰,终于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