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元年二月初八,这个在后世史官笔下反复书写、被视为靖国景公主政治生涯开端的日子,彼时在每个亲眼目睹了朝霞、百鸟之神异的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清晨。
——或许还是有些不寻常的。
比如,邓皇命身边的内监转达了长公主移居栖梧宫正殿的口谕。
比如,处理完这些琐事的驸马发现应该去更衣用膳的靖安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宫女毕恭毕敬:“长公主半刻前已经去了谨身殿,特命奴婢与王爷说一声。”
黎穆微微一顿,扫了她一眼,认出这不过是个负责殿外洒扫的小宫女。
“我知晓了,有劳。”平王殿下仍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小宫女抬头悄悄望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位不常见到的平王殿下的传奇经历有些好奇;但在看清了那份过于出众的美貌后,这个没见过多少男子的小姑娘仍止不住心跳加速,便多说了一句:“奴婢等就在外面,若您要用膳可以直接吩咐。”
这只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的微小好奇和倾慕,若在平时或许还能换得一贯耐心细致到谨小慎微的平王殿下短暂的注意,但今日里的驸马正被长公主的事牵去了心神,自然而言便忽略了这样的细节,只是心不在焉地颔首微笑。
直到四周静下,黎穆才放松下来,在桌边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靖安的态度有些奇怪。
黎穆默默思索。虽然没有任何依据,靖安的表现似乎也一切如常,但直觉告诉他,长公主殿下似乎生气了。
他掩下疲惫,细细回想:他刚刚虽然在另一间侧殿与邓皇的人说话,却又不是多么秘密的事,时间也不长。靖安要提前出门,多半该顺路过来交代一声;而且,方才那个宫女并非在殿内听候使唤的,靖安长公主多半不认识才是。
——这倒不是说长公主之尊使唤不得一个小宫女,只是以黎穆这几个月对靖安的观察和了解,她并不是多么亲近人的性子,能顺手做了的事便懒得吩咐下人——在这一点上,简直不像个金尊玉贵娇宠出来的公主。
黎穆隐隐感到几分不适,他不怕靖安一言不发甚至拂袖而去,却不愿意从他人口中感受这种冷冰冰的客气。
然而转念一想,又难免心惊:什么时候开始,亡国之俘也敢对他的“主人”生出这样不合时宜的期待,妄想起本不配得到的平等尊重、甚至是寻常夫妻间的相处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黎穆想。他能有现在的生活,是长公主的优待和默许,是因为靖安并不喜欢一个阿谀卑微的驸马或者……夫君。但是,他若是因此而生出什么本该如此的想法来——
人心不足,即是祸端。
更危险的是,直到这一刻,他似乎仍心执妄念,不肯放弃。
黎穆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靖安的不快,他多少也知道缘由:一个见了两面就曾与他探讨钦差凭传闻当街定罪杀人究竟合不合理的姑娘,怎么会甘心凭借这样荒谬的祥瑞之说踏足朝堂?
——从昨天见到那件邓皇特意命人送来的凤纹披风开始,黎穆就料见了今日的光景,他不知道邓皇手下是否有能人异士能观天象、识云气,但“百鸟朝凤”显然是有心人早有的安排,否则,且问问这北地的邓都一冬可能见到百只鸟雀?
至于靖安会有的反应,或许邓皇也知道吧,不然怎会让人将披风送到他手上,命他“妥善安放,见机行事”,又严令他“不得惊动公主”呢?
黎穆再叹口气,突然感到无限倦怠。
他倒不是担心长公主的怒气,平心而论,安国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大抵会让任何一个旁观者疑心平王殿下看长公主时是不是自带了十层滤镜,还是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但在当事人看来,靖安一向是很听得进去建议的,哪怕她并不认同,也不会随意迁怒。
……最多,最多就是要先、先哄一哄罢了。
想到这里,驸马的呼吸紊乱了一瞬,飞快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联想,并觉得自己刚刚的评价还是太过片面了——虽然公主在正事上靠谱,但她委实是私德不修!……私下里从来学不会做人!
黎穆突然不愿再思考下去了。他放任自己陷进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中,暂时不去想邓皇的态度和日后必定更加复杂的局面。
可他又能清晰地意识到,今天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曾经的黎国君主这个身份只会为他带来无限麻烦,即便今日的平王殿下看起来再是风光体面,那些芥蒂和审视却永远存在。由是,他的身份、颜面也不过是宫中大人们斗法时拿来作筏子的踏板。昨日是习宫规,今天是献披风,未知明日又是什么?
黎穆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他如今得到的这些,已经远超当初最乐观的设想:
曾几何时,黎穆站在他的故都仁安城下时,想的无非是此去若能侥幸留得性命,便会安安分分做个亡国主,哪怕曾经再滔天的野心权势,于民无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