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仁走进院子里时,暮色已是澄黄的凝胶质地了。踩过石板台阶,被拥入一条长长的花廊,两侧砖瓦红墙已渗出某种年岁已久的深色,角落杂草被清理得很干净,留下黯然的青苔。晚香玉初初放香,加入了她的同伴的夜宴中。左手边一个垂花门,圆月形里满载一弯翠湖,湖上有个小亭子,架着“慎思”的招牌。沿着小碎石径通幽处,看见申和在裁剪玫瑰花枝。
申和不爱玫瑰,因美人多刺。但他喜怒不形于色,对无关紧要的人事一视同仁。有时候,叫人从平等的冷静里也看出宠爱来,愿报剑一酬躯,死也甘愿。到头来,若能发现“他哪种花也不爱”,也算是得了一点清醒。
“不爱便不爱吧。”兰姐已埋在地下三尺了。在恭仁的梦里,她安详地躺在雨后的泥土里,闭着眼,两瓣嘴唇却颤抖似的。她浑身往外喷射一种辛辣的树叶的味道。“我的爱,并不求回报。”
他们都很宽容大方,所以有资格长久地爱着申和。恭仁发觉自己是一个异类,也是一个被原谅了的兄弟,在他们中间小心地激烈着。恭仁想:我只要他爱我,还不止爱我。
申和察觉到他靠近,问:“好啦?”
他规规矩矩地:“治好了。”
在医院里,他们教他好好说话。问你“没事吗”要答“没事,谢谢关心”;“要不要感恩对你好的人”答“是的,一定”;“你爱不爱你的父母”回复是“我爱”。我当然爱。他们满意地让他回家,不忘叮嘱:“为人父母,总是为了孩子好的”。
恭仁于是可以重新爱他的父亲,也就是申和一段时间了。
恭仁是被申和抚育长大的,他是申和的下属的孩子。申和有很多拥护者,他像父亲一样抚慰和照顾他们,在他们死后长久地怀念他们。申和还有很多孩子,后代、亲属、养子等等。他是一个无与lun比的大善人,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他持重的神情、风雅的态度、深邃的谈吐而倾倒。如果有,也只是嫉妒他的强大。申和从不臧否人物,但人们内心自有计较。他的虚怀若谷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怀疑是一种卑劣的习惯。连时间也好像特意绕开了他,没有留下侵蚀的痕迹。他的孩子有自杀的、因病早逝的、死于纷乱的,每一次出现在黑发人的葬礼上除了端庄的悲伤以外,他并没有任何苍老之态。容颜尚且难朽,更遑论他的美名和荣耀了。
恭仁在十二岁以前,有许多坐在申和膝盖上读书的记忆。十二岁以后,申和不再主动抱他。因为恭仁不再是小孩子,不需要他特别照顾,而他很忙,很多份爱要分。每一次他耍赖地缠上申和,要爬到他的腿上,申和就会装作膝盖疼的样子。等恭仁忙不及下去,他再哈哈大笑:“这样关心我,好乖”。
恭仁在申和看不到的地方看小说、情诗、戏剧,这些雕虫小技,他悄悄地学申和最看不上的东西。遣词造句,伤花悲秋,对世界的敏感的触角。罪恶的批判Jing神。对自由的向往。他不应该闻到风的微息,耽溺花的香气。
恭仁并不吃醋。因为他爱申和的一切。申和的宅子宽敞明亮,花园四季如春,申和的孩子们光明美丽。有时候恭仁爱这些附加物甚于爱申和本人。这些才是恭仁的严丝合缝的童年,他的生命之源,陀螺的中心。他被申和抚养长大,先是他的孩子,后是他的情人,被理所当然地赋予这一切。如果他对鲜花、园林、泉水、众神还有一息之念,他就永远不会背叛这里。他会用一生做申和的赳赳小将,盾牌和护城河。
恭仁曾有许多朋友。兰姐大他三岁,他们手牵着手去园子里摘花做冠,被其他小伙伴善意哄笑。恭仁从小就是个不信邪的刺头,别人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迎锋。“我就要兰姐做我的新娘,你们笑什么!”兰姐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他一时不清楚那是嗔怒还是安抚,话音刚落便有些讷讷,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还是在一起玩。后来,他的新娘没有活过二十岁就郁郁而亡。他们说她得了流行病。他偷偷跑去吻她犹温的脸。
恭仁的朋友里还有诗人、记者、商人、政治家。恭仁曾经想做律师,好以此来保护那些受了欺负的人,保护申和不受居心叵测人的伤害。他像每一个想努力强大起来的男孩一样,费尽心思武装自己,只为有一天能回报那深厚的爱抚。
申和的事业越做越大,拥护者越来越多。恭仁在漫长的成年过程中有数次自卑,好像自己来得晚了,赶不上与他同患难,堪堪做个幸福小孩,享受前人和申和的无私奉献。但他有时想,那些前辈也许不全是为了申和,也为了他们这些后辈也说不定。他对同类的爱不下于对申和的,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发病的原因。
一个人的灵魂是不能长期分裂成两半的。
他的诗人朋友卧轨自杀的那一天,他正在房间里画画,准备为申和生日的礼物。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正在死去,有人浑然不知。几天后他的痛苦姗姗到来,他流着眼泪把那些画一张一张撕碎,像对待自己的心。他颠来倒去喃喃自语:“诗人死了,可是我却没有死。我竟没有死。”
恭仁想,他来得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