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微胖女人,脸是那种岁月沉淀后,和蔼友善的圆。她的五官柔和,总是笑眯眯的,没有任何锐利的锋芒。
刘蝉和女人对视。
他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被时间冲淡了颜色的云姨,正在鲜活起来。
她不再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一段较为温暖的记忆,她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和刘蝉面前的女人一模一样的人。
而云姨也看着刘蝉,她很惊讶,“……你是,你是小蝉吗?”
她瞪圆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说到‘小蝉’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还有些颤。
刘蝉不自觉地扒紧了身边傅芝钟的手臂,他有些踌躇地看着云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蝉会和傅府里的那些女人们打交道,会和南国里面那些不怀好意的夫人、太太、小姐唇打机锋,但刘蝉却不太知如何与一位年长的、和蔼的女性长辈相处。
他面前的云姨看着他,她一道又一道笑纹下的眼温柔得像一个姐姐,一个母亲。
自刘蝉的生命中,至今仍充当着他的长辈角色的,只有傅芝钟。
刘蝉惯会和傅芝钟撒娇撒痴,忸怩亲昵。然,那也是因为傅芝钟于他,不仅似父似兄,更是夫——丈夫的那个夫。
而在多年后,再面对熟悉又陌生的云姨时,刘蝉只有不知所措。
刘蝉犹豫时,云姨的目光在刘蝉和傅芝钟身上徘徊两下。
她早就注意到了身高马大的傅芝钟。傅芝钟身上煞人的气势暂且不说,就他身穿的那身黑色的大衣,在南国也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到底是早年在勾栏院里的人,云姨的眼光早被练就得毒辣。她看了一眼刘蝉身上的深棕的貂皮大衣,又凝了刘蝉和傅芝钟相挽的手几息,她在心里就大致有了数。
自己朋友这子,应当是进了哪家高门了。男子进院,寻常人或许觉得惊世骇俗,但在云姨这儿,她早就见过这世间千百种怪态异相,她倒是认为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不知晓,这孩子是作夫人还是太太……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抑或者是小宠了。
云姨在心底喟叹一声。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
虽心中想得纷杂,云姨面上却不显半分。她跨出门,颇为亲切握住刘蝉另一只手,笑着说,“你这孩子,这么多年没见,都已经这般大了!”
刘蝉有些僵硬地感受着云姨温热干燥的手心。
自他随着傅芝钟这么些年,除了傅芝钟掌心的温度,刘蝉从未感受过他人的手。上一个摸他手的那个天竺人,已经被他砍手了。
而云姨的手心,完全不同于傅芝钟的掌。
傅芝钟的手是宽的、厚的、大的,指间还有这老茧与疤,刘蝉把自己的手放进去,傅芝钟便能握住他的整只手。云姨的手却是窄的、小的、软的,尽管也有着老茧,却只是极薄的一层。她的手是女子的手,比刘蝉的还要小上几分,她得要用两只手,一上一下,才能握住刘蝉的一只手。
刘蝉被云姨握住的那是手有些僵硬地摊开,他的手就好像是刘菊方突然被钳住的猫猫爪,五指扩张得极开,又要小心地收起自己锋利的爪尖。
但虽是无所适从,刘蝉也还是没把自己的手缩回来。
“……云姨。”刘蝉有些迟疑地喊。
云姨笑眯了眼睛应下来,“诶!”
她说完,又看向傅芝钟,“不知这位是——?”
傅芝钟看向云姨,还不待他说什么,刘蝉便抢先回答了,“这是我先生!”
刘蝉一说完,脑子一懵,他暗自咬下舌尖。
刘蝉暗恼自己怎么就嘴快,说傅芝钟是自己的先生了?夫人唤自己的丈夫是谓先生,太太唤夫主,那应当是喊老爷才是的。
而傅芝钟居然没有任何反驳,甚至连神色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云姨,颔了颔首,面容冷淡地坐实了自己先生的身份。
云姨点头噢了一声,她有些意外刘蝉进了高门,做的居然是夫人。
但这样的意外更快被一种高兴所代替,云姨眼角的笑纹更深了,“那就好,那就好,好!”
她连说了三声好,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欣喜。
夫人与太太,看似没甚么差别,有时这两者还同食同居,但是其中的天堑,云姨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这世上从来只有互赠妾与姨太的事,却从未有赠妻一说。妻是脸面、是尊严、是夫的一半的化身,而妾或者说是姨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行了夫妻之实的下人罢了。
云姨接着说,“那这是你先生陪你回老家看看了?”
刘蝉听着云姨说的那个‘你先生’,有些羞怯地偷偷抬头,觊了眼傅芝钟。
恰好刘蝉的视线被傅芝钟捕捉到。傅芝钟偏头,刘蝉看见,傅芝钟漆黑的眼里露出几分薄薄的笑意,也不知他是在笑此时羞得耳根发红的刘蝉,还是什么。
于是刘蝉悄悄撒娇讨饶地晃了晃傅芝钟的手臂,要傅芝钟不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