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网开
义庄门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时,那群世家子弟正抱头哭成一片,阿偃托腮望着他们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嘀咕:“他们怎么比我还伤心?像话吗?”
他眼角一扫,见宋岚提着剑进来,观其面目已是神智清醒的模样,便未作声。
另一边的少年们哭归哭,该有的警惕却没落下,同样立即发觉这位瞧上去十分不友善的来者,于是一面抽抽搭搭,一面慌慌张张拔出剑来,团团指向宋岚。
蓝景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手持剑,另一手还不忘捧着那面圆盘,忽然,他手上一轻,与此同时,一道剑芒自众人眼中掠过,流光如同一颗星子划破迷雾,直奔宋岚面门而去。
几人不由得握紧手中剑,只怕那凶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激起煞气,却见宋岚莫说举剑格挡,连眼都没眨一下,而那把“晏平”去势虽快,却堪堪停在他眉心之前不再寸进。
宋岚本就Jing于剑道,阿偃却平生从未与人对过剑,自然望尘莫及,这样毫无技巧更毫无杀气的一招,前者根本不屑于理,只冷冷瞥了他一眼。
“无趣。”阿偃撇嘴,将剑丢回蓝思追腰间,自己也走过去,让出棺材前的位置,心下却想——果然傲雪凌霜,冷得跟含光君有一拼,亏得道长脾气好,才能跟他做朋友。
他朝少年们比了一下手势,说:“好啦,把剑都收一收……反正你们也打不过。再说,你们不是知道他是谁了么?”
几人记起刚才圆盘中所见,想到这位宋道长为薛洋所Cao控之事,立时群情激愤,一个个“人渣”“败类”地骂起来,其中却有人幽幽叹了一声:“虽是罪大恶极,但那薛洋也是很苦啊,不过为了一盘点心一颗糖而已。”
此言一出,竟也得了几分附和。
“刚才谁说什么?苦?”阿偃循声望去,双眉高高挑起,“哎,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啊!吃不到糖就算苦啦?!你们知道平民百姓有多少人过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多少人一辈子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滋味,更没吃过糖,不懂得什么是甜?我跟你们讲,但凡家里贫困的,谁家孩子不是三岁喂鸡五岁打柴,整日忙碌?七岁了竟还有闲心坐着发呆,既不需啃草根吃土,又非在恶犬口中夺食,说明他至少衣食无忧,有人养!”
众世家子弟顿时呆了一呆。这几人年少,阅历有限,外出时要么露宿荒山野岭,要么住在小有规模的城镇的客栈之中,倒极少留心过这些。
阿偃此时站在人群中央,分明比众人皆矮了一截,气势却丝毫不弱,只见他抱手环胸道:“既然有人喜欢听薛洋的故事,那我也讲个差不多的吧。从前有个小孩,是一个富户家佃农的儿子。这个孩子只有五岁,为了帮家里省一口粮食,替富户家里做工压碾子,这样就每日可以得到半个窝窝头。有一天,富户家的少爷路过碾房,正闲得无聊,看见他在赶驴压料,便故意丢了一块石头打在驴子身上取乐。那驴子被蒙着眼睛,陡然受惊,当场便发狂踢倒了那个小孩,而小孩的手扶在碾盘上,就这样生生被碾砣压过去,一只手碎得只剩了半只。”
“这哪里是无聊,分明是恶毒!”金凌愤然道。
阿偃瞅瞅他,继续讲:“你们知道吗?真正没钱的人家,这样严重的伤根本无力医治,即使勉强用土法子止了血,也多半会伤口溃烂而死。当天,那家富户以碾盘上的rou泥为证,四处宣扬那小孩偷他家的牲口料吃,不仅不帮忙医治,反要这户佃农赔他家受惊的驴子,可佃农家里连儿子的伤都治不起,又哪里赔得出?于是那家富户又将佃农家七岁的女儿拉去抵债,叫她伺候他们家里一条见人就咬的凶犬。” “后来呢?”大家忍不住追问。
“后来,自然是有人路过管了闲事,向那佃户家中赠以药石银两,又将富户一家送官按律惩治,使他们再不能害人罢了。不然你们想怎样?也砍了人家的手臂,以怨还怨,以暴制暴?”阿偃冲这帮义愤填膺的少年们摇摇头,“这类事情,我听过的就不下数十起。世间惨剧比比皆是,若人人都如薛洋这般千百倍报复回去,这世上可还有活人得存?”
他仰着一张稚气犹存的少年面孔,老气横秋道:“你们这群小孩镇日夜猎,就只盯着妖魔鬼怪打打杀杀,从不管人间疾苦是吗?修行修行,仁尚在侠前,要守心啊。”
全场默然中,一少年捅捅蓝思追,悄声问:“你这位剑灵端的一副前辈风范,是蓝家哪位先祖所留吗?”
蓝思追苦笑不答,心道:“若我说他年纪其实还没我大,大概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又想,“阿偃他从哪里听来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他不是一直跟着我么?”
正沉思,却忽见周围人呼啦啦向后退去,他们手中指向地面的剑尖也重新抬了起来,他忙抬眼一看,见宋岚不知何时竟已走到几人身前,目带惊异疑虑,凝神注视着阿偃的脸。
蓝思追几乎能够猜出他在疑惑什么,立即上前一步将阿偃掩在身后,并持剑挡在胸前,认真道:“宋道长。这是我……家中的一位剑灵,并不是Yin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