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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周栌树,似早有准备。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赵士程,一开腔便是粗哑的声线,“三少爷,昨夜村长跟我念过了,您又来收佃租。可今年,我还是没法子。我想了一夜,总算想好了。这破舍里最值钱的,就我幺子,我把他送您吧。做牛做马无妨,您赏他一口饱饭,活个二三十年的,算是抵债了。”
周栌树的声音平板无调,口中的幺子仿佛不是他的骨rou,所谓的“送”亦似乎无关轻重。
若非赵士程站在他跟前,看到他破落不堪的农舍以及毫无起伏的脸容,他会以为此人在使诈。
“栌树,这位是大少爷,不是三少爷!”随行而来的李村长急着纠正。
周栌树面不改色,亦不改口,什么大少爷、三少爷、十少爷,不都一样?
李村长又要扬声责他时,赵士程沉着抢道:“村长,你去忙吧,容赵某单独与周大哥谈谈。”
“这……”
“村长,请。”文生已走近他,笑着抬抬手。
李村长瞧了周栌树一眼,唉了一声,走了。文生随即关上门,靠到一边静候,而护卫赵成则于屋外守着,把一众前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村民驱散。
赵士程扫视了一圈农舍,许是牛湖村最破的一家了。李村长说,周家于此住了五代,农舍从未修葺过。而舍内连一张他能坐的椅子都没有,也不好跟周栌树一般直接坐在他的床榻上。赵士程只好站着。
“周大哥,听村长说,周家以前并非如此……困难。”他望着周栌树,平静问道。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何奇怪的?”周栌树亦望着他,平静回答。
以前是清贫,一家四口围着几亩地转,勉勉强强过着马马虎虎的日子。原本打算让妻子再生个娃,多双手帮补劳作,谁知妻子难产,一尸两命。借了些银两把妻子好好安葬后,长子又倒下了,说是患了怪病,要治。然而能换银两的都换上了,能借的都借光了,病依旧没治好,长子死了。
妻子与长子先后离去,丢下他与才一两岁的幺子,家不成家。他心力交瘁,耕种从此泛力,那田地亦似要与他作对,非不让他不劳而获,便连连失收。
如今莫说佃租,就连日渐长大的么子,都是靠他向邻居借粮才叫养着。可长贫难顾,终究没出路。
赵士程蹙眉,正色道:“眼下周家只剩你一个壮丁,你理应好好劳作,把幺子养大,才对得住你妻子与长子,而非此般消沉自暴自弃!你若单身寡汉,要长久颓废也就罢了。但作为人父,有孩儿,就好歹像个人样,不该活成如此!”
与赵士程的义愤填膺相比,周栌树淡漠得罪过。他依旧面无波澜,只道:“你懂绝望的滋味吗?”
赵士程一愣,眉宇蹙得更紧地望着那双混浊的眼睛,良久方点了点头。
作为世子,赵少爷何以有机会领悟绝望?周栌树并无细究,这与他无干,只追问:“既然懂,为何还迫我佯装坚强?”
“因为是汉子!”
“就因为是汉子,我已坚持了三年。若是女流,许是早抱着幺子投湖自尽了!”
妻子去世时,幺子才一岁。他极度自责,若非他急着要妻子再生养一胎,若他让妻子多休息,不幸许是不会发生。妻子的离去,教他坚决认定,长子不能死!否则当真家散了。于是他一门心思地为长子凑钱治病,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幺子对大哥尚未攒下情感,可光是追着他要娘亲时,周栌树就恨不得死去。
“所以你宁愿把幺子送人,都不打算重新振作?”赵士程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而周栌树作出的此等取舍,叫人痛恨!
“许是命吧,我这辈子,就如此了。与其让孩儿跟着我,大概于某年某月饿死,不如给他另一条活路。赵少爷,您能帮这个忙吗?”
唐琬于农舍内消磨了好一阵子,仍不见夫君归来。她曾心生担忧,怕会如前天那般,再出意外。赵德安慰道,赵成会一直守着少爷的,牛湖村亦不大,他们都轻车熟路。闻言,唐琬才安心了些。
独自无所事事,又见外头阳光正好,她心念,何不出去寻一寻鹤望兰?
“小桂,咱们到外头转转。”
“是。不过,少夫人不累了?”小桂看来,少夫人走路的姿势仍有点别扭。
唐琬身子微僵,嗔怪地别了小桂一眼,小桂匆匆颔首,不再作声。
自知身份与衣着于此小山村中甚是扎眼,所以唐琬不往热闹的地方去,而是抄着崎岖小路,在赵德的护卫下,沿着无名山脚深一脚浅一脚地缓行。
百卉堂的张东主以及太婆婆,都念过人与花的缘分,看来都属经验之谈呀!而她唐琬,饶是寻遍绍兴城,仍寻不着鹤望兰的踪影,但她与此花儿,终究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机缘的。
太极星君没骗小狐,赵太老爷亦没骗赵太夫人,凡间果真有鹤望兰,还在牛湖村里。瞧瞧,那无名山脚边灌木丛中一枝独秀的,不就是她寻了许久而终于现身相见的鹤望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