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们没有回到春日町,而是应横沟的命令,被监\禁在内城的一幢小公馆里。小公馆外形鲜亮,设施齐全,宪兵给围得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进不来,平头百姓瞧了,大概会以为里面住的是某国的公使大臣,谁会想到是两个绝境逢生的囚犯。
脱了鞋,我和刘国卿赤脚踩在客厅的地毯上,一齐仰脖子往楼上瞅。总共两层的房子,却装饰得奢华气派:宽大的沙发舒适安逸,侧门出去沿着小径便到花房——就是人身不自由,所以侧门给锁上了。
我低头看看脚下深灰色的地毯,上面绘着凤尾草的图案,越看越眼熟,好像在罗大公子于小河沿的公馆见过。有价无市的舶来品,换谁都难忘。
正独自出神,忽然脸颊一凉,刘国卿的手捂了上来。我正来气,挥开他的殷勤,脱下风衣用力掷在他脚边,径自坐到沙发上,这才发现佐藤他们已经退到公馆外执勤。我更是没了顾忌,揪下几颗紫水晶似的大葡萄,将双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连皮带籽糊撸进肚子,酸甜盈口。
刘国卿叹着气,捡起衣服挂上门口的衣架,然后端来一盆热水,抓过我的脚就往盆里按。我挣扎着向后撤,嘴里还顾涌着果rou。它们堵在嗓子口,使我发不出声,我像只沾了水的猫崽子,张牙舞爪,毛炸得根根分明。
刘国卿道:“别动,烫烫脚,看你脚底凉的。”
我好不容易咽下葡萄,只来得说上一句:“滚犊子!”
“依舸,”他愠怒攒眉,“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闹脾气。”
他攒眉我也攒眉:“什么叫我闹脾气?跟你都说的好好的,你还跟我耍心眼子!这回好了,让横沟免费看了场大戏,你还露了身份,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越说火气越盛,他徒有一副乖巧面孔,长得根本不像他做的那些事儿,可他就是一肚子山路十八弯,转得人不得要领。除了生气,我还能咋办?
“要是听你的,我才真是赔了夫人,”他又在叹气,好像我是只风筝,需要他的好风才能上青云,“你那么骄傲的人,却给他跪着我看在眼里,这儿特难受,”他扣了扣心窝,“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人为刀俎,我为鱼rou,不跪着就得死,还谈什么尊严不尊严?”他这般一说,总是为我着想,火便熄灭了,留下一堆灰烬,面上仍撑着吹胡子瞪眼,“但你一乱来,搞得我手忙脚乱,现在可好,你也出不去了,给依宁的信谁送?你不还说要找阿胶呢吗?都不做数了?”
他却不以为然道:“你当我的副官是摆设?我担心你太太他们防着我,就让老何给柳叔送了去,让柳叔带给宁宁。你不一直想让柳叔回家照看你太太吗,又不好意思开口,这回可成了。”又道,“药材的事儿我让老何留意着,他这人虽然笨,但好在嘴严,让干啥干啥,不多问。”
我闭嘴鼓气,像一只即将呱出声的大青蛙。刘国卿手欠地一戳,嘴巴便放出一个悠长的屁。我翻愣个白眼,而后与他闷声笑作一团,他趁乱抓住我的脚,待热水没过脚面,我身体前倾,将额头顶上他的,轻声道:“我还是生气。”
刘国卿头也不抬,拿过胰子搓脚底,清水立刻变得浑浊。他说道:“你气性大,我有啥办法?”
我真恨不得一脚踩他脸上,令他的五官横转腾挪,更改这一层不变的神色。奈何武器的“把柄”在他手上,便不好动作,只好一逞口舌之快:“横沟会让人搜你家吧,我可是用宝藏地图和他做交换的,那地图你要是没藏好,咱俩都得玩完。”
实际我并不过多担心,他们就算拿到了地图,玉佩却还在我们手上。打不开机关,那地道又神秘诡谲,纯粹是折兵损将。
刘国卿道:“你太小看我了,”他站起身,抛来毛巾让我自己擦脚,“那地图让我给烧了,连灰都没剩下。”
我大惊:“你啥时候干的?我咋不知道!”
他母猪似的哼哼两声,端盆去倒水,声音遥遥传来:“都记脑子里了还留它干啥,咱得防范于未然!”
最后五个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不再自找没趣,穿上拖鞋去书房随手拿了本小说作消遣,下楼倒沙发上一看,正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
满洲国虽属“国外”,满洲人民却久仰张先生大名。极尽痴缠,恩怨纠葛的故事赚得太太小姐们多少眼泪。连我这不学无术的小子,也看过几篇他发表的短篇小说。
刘国卿凑近看看封皮,问道:“你搁哪儿拿的?”
“楼上书房,”我揪个葡萄塞他嘴里,“要看自己拿去。”
这个下午,于刘国卿而言是个难得的休息日。我一眨不眨地目送他颠颠上楼的身影,不禁会心一笑。
不过片刻他也拿着本小说下来,边走边道:“我觉得张恨水这笔名起得妙,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若是我们,大概会起‘水长’‘长东’,万想不到还可以称‘恨水’。”
我捧着小说,闻言翻过一页,老神在在道:“文人就是事多,我是听不懂这几个名字有啥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