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蘅这一觉睡得很香甜。
醒来时床边有一束阳光,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衫。
但是没有薛临歧。
在陌生的酒店内,杨蘅由此产生了某种被抛弃感,他坐起来,迅速换好衣服下床,不安地在室内踱步。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来开门,然而来人并非薛临歧,本来迎上去的杨蘅后退数步,那人忙恭敬道:“薛督军在楼下车里等着呢,叫我来请杨少爷。”
这人看制服是个燕军,杨蘅迟疑地跟着他出门。薛临歧不在身边,他越发感觉自己和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格格不入,短短一夜,于杨蘅而言却恍若一个世纪,事后回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大胆还好,被薛临歧捡着了,但无论如何,他仍无法原谅薛临歧,而且他确乎用“东西”和这位位高权重的督军做了交换,并不亏欠。
酒店楼外的坪坝上停着成排的黑色轿车,其中有一辆车窗未遮,露出张熟悉的侧脸——是身着常服,正若有所思的薛临歧。
士兵敬个礼,道一声人请到了,薛临歧应下,自己朝里面挪了挪,招呼杨蘅上车。杨蘅面无表情地依言入内,于是司机发动引擎,窗外飞逝着御河桥畔碧草茵茵,这里曾是帝王家庄严的禁地,如今换做了资本家夜夜笙歌。
假装眺望车外,杨蘅心中正酝酿着如何提醒薛临歧给母亲求药和他想回学校,身侧人已先行开口:“伯母在哪个医院?让司机开车过去,我总得找主治医生具体问问那个药的来头才好下手不是?我下午还有其他事。”
杨蘅未料薛临歧想得如此周到,一愣,而后答道:“医院。”
“好,往医院开——我还可以顺便看看伯母。”说罢,薛临歧放下了与前座间的隔音板。
闻言,杨蘅反而横眉冷对,道:“不劳薛督军大驾光临,我可不想向母亲解释我是怎样攀上您这根高枝的。”
薛临歧一想也是,作为儿子,杨蘅肯定不想母亲知道他们的关系,于是他不再强求,只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能生养出杨蘅的女人,该有多优秀。”
杨蘅保持面向车外,并未答话,薛临歧以为对话结束,正尴尬间,忽听得杨蘅道:“我妈病中嗜睡,若等会她刚好在睡觉,你可以进病房看望。”
薛临歧还没反应过来,才下意识道了个“好”,杨蘅已继续说道:“在爱上杨子奂前,她确实很优秀——结果,就连生下的孩子,都是我这种畸形。”
薛临歧听得心中不是滋味,安慰道:“你至少四肢健全,无病无痛,而有的人是真‘残疾’;还有的人,即使聪颖灵活,健康伟貌,却投敌卖国。”
杨蘅不予理会,薛临歧又道:“所以,你并非最不幸的情况,而且rou体也不起决定性,做个假设,就算我薛临歧天生是个双性人,我敢说我他妈现在多半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我不管你长了哪些生殖器官,我只知道你是杨蘅。”是的,rou欲是另一个层面的事,这确乎是关于特殊的身体,薛临歧一直想告诉杨蘅的。但他并不敢与恨他的杨蘅说这些交心话,因为他怕显得自己可笑,但今日今时,抛下无聊的骄傲,哪怕被嘲笑,无论如何他都想说给杨蘅听。
杨蘅陷入了长时间的震撼,这还是除他母亲外第二个人与他谈他的双性身体,甚至他母亲都不怎么敢触及。凌乱的念头在他脑中翻涌,既尝试理解薛临歧话中道理,又思考自己该如何回应;既想起那些暗中心酸的过去,又担忧茫不可见的未来,一切的一切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了令人窒息的网,最终,杨蘅还是选择强行封闭心扉,只颤着嘴唇,发出了讽刺的一句:“薛督军把我当玩物,当然是希望越有趣越好,但其他人呢?”
“我没有把你当玩”薛临歧难得激动申辩,却被杨蘅冷淡眼神顷刻打入冰窟——是的,他根本无法体会杨蘅这二十几年承受了多少压力,他的话是那样苍白无力,他今天流露的已经够多,而对方,拒不接纳。
薛临歧不说话了。
杨蘅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明白,明明成功让自以为是的薛大督军哑口无言了,为什么他心中一点都不痛快,反而泛起股苦涩,叫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到了医院,母亲的病房外,杨蘅请值班护士带薛临歧去见王医生,自己则进房看望母亲,护工向他轻声问好、报告昨晚情况,母亲正在睡觉,又没能说上话,但不知怎地,他莫名有些兴奋,甚至提前向护工叮嘱“等会有个客人要进来,不要告诉夫人他来过”。
半小时后,主治医生把薛临歧送回了病房门口,杨蘅迎出去,薛临歧则告诉他:“医生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我已经有了眉目,会想办法给你把盘尼西林搞到手——还有,我和医生招呼了,把夫人转到最好的单人贵宾病房,治疗费用我来付。”
杨蘅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连连称好,交代完这事,薛临歧装作漫不经心问:“伯母醒着吗?”敢直接在门口和他说话,多半是睡着的,然而若杨蘅执意不想他见,如今的他也不强求。
“睡着了。”杨蘅煞有介事回身向房内一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