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年冒着牛毛细雨在码头静候了足足三个小时,雨势不见停,但也未从飘丝变成落雨滴,刮在身上的风倒一直料峭得很。手下人打着伞过来,低声在他耳边汇报道:“秦三已经快不行了。”他不禁眯了眯眼,眼下的一道疤跟着一动,周永年心事重重似的在风雨中轻叹了口气——既是叹秦三命短,也是叹眺望的远方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黑点。
一辆米白色的古董汽车在天色全黑前姗姗来迟。
车轮在水泥路面上猛地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周永年才如梦初醒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给车里的人开门,一边谄媚的唤着“方爷”,一边示意手下赶紧过来打伞。
“一个爷字我哪儿当得起?还无故把我给喊老了,周叔直呼我名字方渺便可。”
车里的人未露面,声先至,是一把极年轻的清冽嗓音,隐隐带着笑,十分和气的样子。但周永年心底里非常清楚,坐过这辆古董车的,就从来没有善茬。他从善如流的笑着改口,叫一句:“方先生。”
方渺这才从车里下来。和耳朵听见的一样,他果然年轻得很,生着一张五官凌厉的脸孔,但脸型柔和,线条圆钝,把他原本偏欧化的长相中和出了一股东方韵味,艳而不俗。满头青丝更是离经叛道的留长到了腰间,有点微微的自然卷,给他整个人染上了几分刚睡醒似的慵懒。
周永年在黎爷手下为其出生入死十来年,算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老部下了,对于这位新来不满五年的方渺,却是知之甚少,他是什么来头?帮黎爷打理台面上的生意还是枪林弹雨里闯?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就获得了黎爷的青睐?他一概不知。
方渺其人就像他的皮囊,乍见之下教众人分不清是善是恶,也看不准他究竟是纯血统的中国人,恰好长了一张出奇艳丽的脸;还是混了哪一国的血。
好在初次见面,方渺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平易近人,应该不是难以相处的性格。两人碰过头后,周永年便不再多做寒暄,引着他上了一条破落的货船。
货船里的空间不大,船舱上的窗户都被木条钉死了,只留了一扇舱门进去;内部光线自然昏暗异常,舱顶中央吊下来一盏老式的黄色灯泡,仅一根电线连接着,连灯罩都没有半个。通风效果也不大好,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在船舱里,身上的汗味、烟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被冷风一卷,熏得人几欲作呕。
方渺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周永年落后他一步,所有人便明白他的身份高低,立刻有人端来一把还算干净的木头椅子请他坐。
他倒不忙着坐下,淡褐色的眼睛冷冷扫了一圈,被打手们两指间夹的香烟勾起了瘾,他的随行司机忙掏出烟盒奉在他眼皮底下,他顺手抽了一根,极细长的女士薄荷烟,配合方渺的外形,竟是说不出的优雅悦目。
周永年弯腰替他点火,金属打火机滑开盖子时“咔”地一声响动,惊醒了暖黄灯泡下被反手拷在椅子上的秦三。他显然受过重刑,浑身血糊糊的没有一块好皮rou了,正费力抬起青肿的眼皮,辨认眼前这个来处决他的死神,究竟是黎爷手下的哪员大将。
好半晌,看清来人是方渺,吐出一口血沫,讥笑道:“方渺儿?你还算讲点情义,临死前,还来送送我这个老相好”
话未说完,旁边的彪形大汉就狠狠揍了他一拳,警告他说话注意点。
方渺到底是黎爷跟前的红人,若是在这儿受了气,他们这些小蝼蚁也够喝上一壶了。
“呵。”
方渺闻言却是轻蔑地笑了一笑,口中喷出的淡白烟雾缭绕在他眼前,把他那张明艳夺目的脸变得朦胧模糊。秦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讲:“你为了私吞那批新货,把手下兄弟全出卖给了警察,这是不义;黎爷对你视如己出,百般栽培,你却逾矩动他的枕边人,这是不忠。道上的规矩可容不得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苟活。”
秦三早就知道会有如此下场,索性破罐破摔道:“我活了一辈子,只行差踏错过一次——在拉斯维加斯那晚,被你勾引上床,事后还没敢告诉黎爷,我被你这个婊子算计!那批货的线报明明是你从我这儿窃取走,出卖给了条子!”
方渺连声冷笑,慢慢地吸着薄荷烟,再慢慢地掸掉卷烟上多余的烟灰,将只吸到一半的烟草在秦三肩头碾灭,猩红火点把他的皮rou烧得滋滋作响,散发出一股混着薄荷味的焦臭。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在码头上负责装船卸货的。”方渺又夹上了一支细长卷烟,依旧是周永年给他点的火——各个档口上的当家人,在他面前也只能充当一回点火的马仔,“我在黎爷枕边的时间可比在你枕边长,要出事就早出事了,还轮得到你今日来建功邀赏?”
方渺说着,倨傲地睨了秦三那可怜虫的模样一眼,拢了拢鬓边的长发,将其勾到耳后;从周永年的角度看过去,不但能看见方渺线条流畅的侧脸,还可以瞥见他光洁如玉的颈后刺着一小块刺青,图案被头发遮挡了大半,辨别不出具体形状,依稀有些像藤蔓,又或许是什么特殊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