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醒了,转头看向跪在床边的伊利亚斯。一室的光芒收敛起来,一部分集中到二人周围,凝聚成各种各样的花朵,包括在伊利亚斯心房中繁茂盛开的玫瑰,雏菊,鸢尾,还有工房花园内曾见证过一百年前两位大人物禁忌与苦涩爱情的复活节百合,花儿都是白色,比白更白,因为是以纯粹的光化成的,超越了俗世所能描绘的颜色;还有一大部分月光汇融进安迪清澈的眼眸里,灰色虹膜落满光彩,像两面最剔透不过的镜子,伊利亚斯可以看清自己映照在其中的小小倒影:卑微,胆怯,欲念横流。
“是的,这可真是稀奇……”
“啊,这样吗,”马泰里尼皱起眉头,重新打量起自己的爱徒。此时看来,伊利亚斯如同他平时每次看到的那样:浅亚麻色卷发,淡蓝色眼眸,嘴唇红润如血液,肌肤白腻如奶脂,年轻鲜妍,热忱虔信,无疑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璀璨花蕾,一轮足以攀升中天的灿烂朝阳。刚刚那一瞬应当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光线是有某种魔力,在某些角度,某些情况下,能让一个天使般的人物显现出恶魔的面容来,尤其是月光——这可是自古以来,公认的能催发出癔症的存在,拉丁语的“月亮”(luna)嵌入了通用语的“疯狂”(lunatic)间,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月亮在迫近。或者是,伊利亚斯在逼近对方。不过,到底是谁在靠近谁,都没有所谓了。安迪的脸近在咫尺——几寸——一寸——不到一寸。伊利亚斯可以看得清他鼻翼边的几颗淡而小的雀斑,下颔处因年少时粉刺处理不当而色素积淀成的一小粒黑痣,嘴唇上数道平行而甜美的深红纹络。星辰那相对于凡人而言过于巨大的引力令伊利亚斯难以呼吸,胸腔欲裂,情爱的浪潮涨起又退落,一次又一次拍打着教义、箴言的磐石。庭院里,圣怀俄明手中的念珠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又多出一道裂缝。
这种异象,当然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就在他的眠床上,还有一个月亮正沉睡着。
赶在心底里那个声音叫出那个甜蜜而禁忌的名字时,伊利亚斯迫使自己转移了注意力。“我没有感觉不舒服,”他对马泰里尼说,“您看见我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月光的效果,今晚的月亮太过明亮了。真是奇怪,明明还没到满月啊。”
我可以更靠近一点,伊利亚斯想,去吻——
两个人在月光之花的簇拥下静静地对望着。时间过去愈久,伊利亚斯愈觉得喉咙焦渴。那是单纯饮水无法缓解的焦渴,一种由感情层面的动荡衍射到生理上的投影。得说些什么。他着急起来,但他那平时善于辨论、演说与布道的口舌,此时像被美杜莎的目光瞪视过一般,凝成了石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可是很难讲得清,坚守信仰的成就,能否弥补一个错过的幻境之吻。到底孰轻孰重,人世间没有天平可以称量。
然后,一切都消失,都溃散了。伊利亚斯的狭小居室里一片昏暗,床上是折叠得整齐的被褥,没有人躺过的痕迹,四周更不见什么花的踪影。再次拉开窗帘,月光投照进室内,但要比伊利亚斯印象中黯淡得多,远方的月亮好像一只被眼皮略略遮处的瞳眸,孤独,苍白,无精打采。
——你呢,伊利亚斯?你想将身心献给谁?上帝?还是安……
安迪呼吸。伊利亚斯可以感受到那温热的鼻息喷吐到自己的脸上,数以亿计的气体分子一阵堪比海啸的扰动,有些逃逸到别处,有些落进他的肺泡。两人气息交融,依然沉默。
第二天早上,伊利亚斯因为汰洗睡袍上某处令人难以启齿的
伊利亚斯走进自己的单人小间,没有开灯,也无需开灯,因为月光真的太亮、太亮了。光芒如同洪水,从不大的窗户外持续浇涌进来,堆聚,上升,盘旋,整个室内都被盈盈光辉充满,一切物事表面都蒙上了一些梦幻般的银色光纱,就算拉上窗帘,那些光华也未曾消褪半分,继续轻盈地在空气中翩跹游舞。
该晚祷了。
总之,枢机主教很轻易地将刚刚看到的圣怀俄明旁的魔鬼的形象在脑海中予以擦除,伊利亚斯在他的心中又是一只全然纯真、亟待呵护引导的幼小白鸽了。他陪伊利亚斯一直走到神学院学生宿舍楼前蓬勃生长的欧椴树前,期间又谈了一些,有关多明我派的最新学术论点,帝境内外的世俗动向,他关爱的学生的近况,等等,然后告别,在悄没声息出现的随侍的沉默指引下起驾返回主教宫。
问,让伊利亚斯感受到了亲情之爱。那么多种类的爱,教会都允许,都提倡,却独不许情欲之爱,因为后者一旦萌发,凡人就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心献给另一个凡人,而教士与修女的身心,只能奉献给我们唯一的主,我们在天上的父。
他屏住呼吸,走到床边,像擘饼仪式时等待受领圣体的信徒一样,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瞻仰着,如鹿渴慕溪水,却不敢伸手触碰。
伊利亚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沿,盯着墙上悬挂的十字架。无论如何,他抵抗住了诱惑,没有在刚刚那场着魔似的幻觉中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更确切地说,没有来得及干,但是,他毕竟固守住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