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学和没能领走穆特的尸体,在法律意义上,他们是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站在警局对面的银行大楼边上,注视西装笔挺的男人,拉着怀抱小熊玩偶的女孩,向送行的警察鞠躬致谢。男人年轻的妻子,挽着他的手,百无聊赖地端详自己花俏的指甲。
他们也不带走穆特的尸体,交由警局火化,再随意撒去楚拉的某处地方。对他们而言,那个躺在冰柜里的人,是疏离数年的前妻,是童年模糊印象里的生母,是情场斗败的敌人。
仅此而已。
那个顾着与小熊玩偶对话的女孩,甚至没有为她的母亲留下一滴眼泪。
利学和望着他们坐进轿车,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离开不属于他们的楚拉。
利学和庆幸,此时此刻的穆特已经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然她得多伤心呢。
那个成天思念女儿的傻子,那个自己嘱咐了多少遍不要将大量现金拿出来的傻子。她莽莽撞撞逃进楚拉,在深渊的边缘处伫足,便以为看清了深渊的全貌。
天真的傻子,在楚拉从来都活不长久。
她也不能例外。
跑遍十多个地方,赶在太阳落山前看中房子的利学和,兴奋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穆特。
时间尚早,还没到便利店交接晚班的时间,他往公园方向跑。无处可去的穆特,来来去去,只有便利店和公园两个地点可供出没。
公园唯一的大门被围了起来,黄黑相间的警戒线、顶灯闪烁的警车,都让利学和心头翻涌不详的预感。他竭力想要挤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却因为没有力气,反倒被排挤出了人群外。
两名勘验官抬着一副盖有白布的担架从公园里出来,看热闹的人们被点燃了议论的激情,分贝随着他们说话的长短变得嘈杂。
“听说是抢劫来着?也不用把人弄死吧。”
“据说原本没想弄死她来着,是想趁她睡着从衣兜里偷出钱来,谁知道她自己发觉不对劲醒了,拼命反抗,才被小偷掐死的。哎哟脖子上那一圈勒痕,看着可吓人了。”
“钱财乃是身外物,钱没了算什么,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真不分轻重。”
“就是,一个天天睡在公园里的穷鬼,身上能有多少钱呢。有什么好护的。”
“公园里没有摄像头,本身就够危险的,还敢揣着现金睡在公园里,我看她呀,是真活该。”
利学和勉力站在人群的最边缘,恶毒的话语纷纷化作轰隆的蜂鸣,拍打他的耳蜗。
白布不宽,死者灰底蓝花的裙角露在外面,黑白交杂的头发,凌乱地漏出了几缕。警察们把她当作破旧的人偶,随意丢进车厢。
她的头发总是扎成马尾的,不会像这样披乱。她今天穿着的灰布牵牛花裙,他走的时候忘记告诉她,这是认识她以来最不辣眼睛的审美。
“凶手能抓到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在楚拉,抓不到凶手不是新闻,抓到凶手才是新闻。”
“说得也对。只能怪她命不好。”拍了拍手心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才能抚去双手接触过贱民细菌的勘验官,笑嘻嘻赞同同僚的比喻。
隐姓埋名的楚拉移民,在这些人上人的眼中,连一个公道都不配拥有。
黄昏夕阳西下的余晖,热辣辣的,十分刺眼。
水雾模糊了利学和的视线,踉跄跟着红蓝闪烁的车顶灯。
他想要再看一次那个人的双眼,看看她眼中的繁星,是不是随着这一张残酷的白布,永远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如果自己没有让她放开衣角该有多好,如果自己能看多片刻她熠熠发亮的眼睛该有多好,如果自己坦白请求她陪自己一起去找房子,该有多好。明明自己才刚开始尝试相信生活有变得美好的可能,现实却回应了如此残忍的答案。
喜爱残酷的命运,举起手中熄灭蜡烛的烛罩,盖下了那盏微不足道的光。
利学和生命中,遇到的第一颗星辰,像一颗稍稍眷恋天空过久的流星,陨落在黄昏里。
失去光明的旅人,如同盲者,迷失于重归虚无的黑夜。
他护住口袋里仅有的80元钱,不顾一切踏上未知的路途,要离开楚拉这片吃人的泥潭。哪怕自己一辈子不能再拥有美好的可能,他也不愿呆在这个埋葬童年唯一温暖的墓地,与吞噬了星光的刽子手一同,腐烂在最恶臭的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