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银剪顺着裤腿,一直剪到膝盖以上。布料花朵一样绽开,露出一截若雪微凉、似瓷细腻的小腿,线条纤美笔直,比雪绸还要洁柔,柳砚青看不见它,林湘腿上的伤似一根刺,直扎进他眼中。
柳砚始终没有答案。或者说,他不敢确定得出答案之后,自己会做些什么。
她不喜欢旁人的关注、抵触着自己的出身,却要因形同死仇的庶姐,被俗世的观念折磨得透不过气来。
行医多年,这只不过是他见过的再平常、再好处理不过的磕碰伤。
衣料和伤处粘在了一起,我待会儿会将它们分开,如果疼的话,言辞稍顿,往日,柳砚青会毫不犹豫补上一句林老板,请你暂且忍耐,因为眼前之人向来只懂忍耐,万事不对旁人声张。可今日,注视着格外脆弱的小姑娘,他想: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另一种可能
虽然$#^\低声糊弄过去昨夜的关键词,她有一点委屈和愤怒,扬高了声调:但是,柳大夫,我绝对不会做坏事
他想擦掉她的眼泪。
重重重压之下,人怎么能不崩溃?
伸出了手,他试探地用手帕去碰她绯红的脸颊。成双的蝶翼颤了颤,只抖掉一行水珠,见她并没有躲开自己的亲近,柳砚青这才替小姑娘擦去她脸上的湿润,问她:
于辛茗口中闻她受伤时,亲见她憔悴精神恹恹时,雨日里围坐火炉谈心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见到她的模样,自己心中涌起的情绪波动,究竟是因为她是自己隐姓埋名数年以来唯一一个观念相契的知己,还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爱情?
似乎从第一次自她口中听得名字起,柳砚青就不喜欢这个男伶。对方轻易得了她的喜欢、让她生了为其作画的念想,今番,还能让她这样不顾性命后果的营救。
我知道。柳砚青答。
她在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亲友,刘老批评她这件事做得莽撞就算了,她认,为什么连柳大夫也不肯信她的人品呢?
却也没了意义。
从他的视角,能看见小姑娘泛着水光的睫羽。虽然脾性比一般女子柔软,但林湘绝不是个会示弱之人,他清楚,柔软的外壳下,对方有一颗比谁都坚韧的心。可她现在却要哭了,除了病人本就脆弱这一条缘由,他清楚,也和她最近受到的外界压力脱不开干系。
然后,她醒了。
终于,听着寻书姑娘叙述她今日来到书舍后的种种异常之举,亲自为小姑娘手上的齿痕上药之际,心中悬而未决的问题以一种仓促又势不可挡的方式,水落石出。
小湘。第一次开口喊她的名字,柳砚青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心中千言万语难以立时言明,最终,所有念想都只化作一种迫切的冲动。
巾布里的淡盐
明月。
嘴上虽硬气,可半阖了眼睛,低头注视着自己掌心,林湘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做出浑不在意的假象,遮掩眼眶里懦弱的泪光。
像石子沉如池塘荡起的微波,她轻轻嗯了一声。
吸了吸鼻子,她轻轻点头。
挑开秋黄的直裾,将外衫尽数撩到膝上去,内中的绸裤左膝破了几道口子,隐约可见其中青紫成淤的肌肤和红肿溢血的伤口。
我先为你处理膝上的伤,可以么?
如果疼的话,小湘,你一定要告诉我。他说。
眼泪这种苦涩的东西,今天她不需要,往后的每一个年岁,也都不需要。
能有什么办法呢?理智回笼,他想,自己当真是着了相。
遇上这样的事,她若不出头,便不是他了解、他欣赏的那个林湘;她若出了头,就必然必然走上现在这一步,从头至尾,和那个明月哪有半分干系?
病得酡红的脸颊,迷茫一片的眼睛。她捂首看向窗外,寻声和自己对上视线时,瞳孔小动物似的畏缩和茫然,鲜活又生动,只一眼,便让他忘记此前一切的考量。
一贯从容和煦的浅笑淡了,柳砚青没说话,沉默着将备好的托盘放在手边。
拿一块准备好的温热巾布敷在她膝上,柳砚青一手自光裸的腘窝上环,自下而上固定住膝上的巾布,另一手在碗中沾了盐水来,并拢了指尖,往粘连处轻弹几下水珠,再将指腹寸寸于伤口上轻按。
眼见柳大夫少见地面色紧绷,林湘烧红的脸颊冷了些许。对方看了她手上被人咬出的伤口,见了她腿上爬墙蹭出的伤痕,先前又有那样奇怪的反应,难道还是在往好的方面想她吗?
毕竟,旁人这个字眼,在某些时刻,听着未免太刺耳。
底怀有何种情感?在被对方疏远的日子里,柳砚青看着林湘为他而画的仕子图,将问题的答案思考了千万遍。毫无疑问,他喜欢她的性格,欣赏她的品行,对她比对普通友人更加在乎。但,那就意味着他动了情思吗?
三言两语劝得众人离开,看着小姑娘疲倦的睡颜,时隔多年,负面情绪再一次将他裹挟。荒唐地,他嫉恨起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在心中想遍所有从中作梗的对策,完全失了常日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