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的天色应当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但无论外界如何,都与殿内毫无关系。说来奇怪,这藏玉阁建得甚是Jing致,然而除却必要的门扉以外,竟连一扇窗子也没有,明灯高烛,日夜如此。
榻边,微弱的火苗还在永远不会被烧尽的烛心上跃动,那点光透过红的纱,落在殷玉荒面上,他的手已经落了下去,只是睡在那里,像冬日里偎在小火炉边的旅人,带着一身疲惫陷在梦乡中,看上去甚至是安静又温柔的,仿佛这一刻时光倒转,戎离还只是那个被母亲托孤的孩子,在一个寻常的夜里倚在他的师尊身边,听他平淡地讲述着讲很久很久以前,那位开宗立派的仙君枯坐三百年,从周天星斗中悟出万象星辰诀的旧事。
戎离知道,多年前舍弃掉的那部分自己这时正在慢慢浮现出来,却一时间提不起与平常一样压制住“他”的兴致了。
真好啊。戎离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身侧的人,大约是多日以来始终气血不畅的缘故,殷玉荒脸上那些艳丽的血色褪得极快,如果忽略掉脸颊上的泪痕与红肿的唇瓣,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只是一个普通地安睡着的人了。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些微的庆幸来,假如他当初没有割裂那一部分自己,这个人十七年来都会做些什么?是在各处秘境生死一线,还是始终在太初派的百战峰顶,抱着他的剑闭关参悟呢。更重要的是,若是那部分的自己不在,三个月前,这个人又会怎么样呢。
总之现在一定不会是在自己床上就对了。
用药的时候又快要到了。魔尊站起身,眼里种种情绪随着对那部分人格的压制,重新没入潜意识中,如风过无痕。
殷玉荒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他想不起自己现下应当身在何方,却很清楚地明白这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殷师弟。”
无星无月的夜里,他的小师姐抱着一个襁褓,倚着树坐在他面前。只十五年过去,昔日妙龄少女般的修士虽然容颜未变,却已经迅速地衰弱下来,孱弱得像一捧沙了。
殷玉荒没有说话。
十五年对于一名修士而言实在是太短,甚至落在一个凡人身上也算不得长,然而对于一个在几乎到了凡人寿限时自己毁去了所有修为的人来说,足以让一切过往都如同明日黄花。
他无言半晌,终于道:“到了今天这一步,师姐也还是觉得做个凡人更好么。”
林子嫣道:“我只对不起桓郎。”
她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殷玉荒却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林子嫣离开之后没几日便嫁给了一个凡人,还与其立下了生死誓。他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向暴脾气的方师兄气得直接冲去那凡人府中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质问她重回凡人生老病死轨迹以后并无几年好过,为何还要骗人与她立下重誓,白白断送一生。那凡人在一旁听罢,竟然不久便辞了官,带她远走北漠,寻找传说中的思归境去了。
殷玉荒低声道:“方师兄早同你说过了,思归境是一个骗局。”
“我们小时候,掌门师兄一直唠叨我们说,修仙一事虽是逆天,却得要顺心而行,后来大家各自长大,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他才说得少了。这十年来,我是真的很欢喜。”林子嫣冲他笑了笑,示意他将自己怀中的襁褓接过去,正在渐渐失去生机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像有火光,“你看,这是我与桓郎的孩子呢,他唤作离儿,我太虚弱了,用灵基养了他五年才终于出生。”
他忽然一惊:“你的灵基?”
“我修为已散,幸而早年阵法修习尚可,便将天地灵气以灵基为阵导入其中温养。然而我终究学艺不Jing,魂魄之力损耗过度,这一世便是最后一世了。”
殷玉荒在她膝前沉默地半跪下来,眼底酸涩得快要落泪:“师姐,掌门师兄托我带了聚灵瓶,我是来接你回”
“小玉儿呀,你都冷冰冰了几十年,怎么又开始爱哭了,乖,师兄师姐都疼你呢只要我心甘情愿世间之事,有何不可”
林子嫣的声音轻极了,她没有看他,带着笑意的目光投向北方此刻望不到的星海中,那点火光烧尽,终是渐渐黯淡熄灭了。
殷玉荒喊了一声师姐,惶恐地扑过去抓她落在膝上的手,刚刚碰到,那躯体便像青烟一样散去了。
“师姐!子嫣姐姐!”
他在梦中倏然下坠,一时间心悸不已,急促地呼吸起来,却被一大口水呛入肺中,顿时直直向下栽去。
“堂堂化神以下第一人,不曾想竟然是这般没用!”
无形间有什么将他托出水面,入耳的熟悉声线却是陌生的语调,那语句中的讽刺意味刺得殷玉荒心中酸涩无比,半伏在池沿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魔尊跳入池中,坐在一边等着他顺过气来,才颇感兴趣地开口问道:“哎,美人,你刚才喊谁呢?本座怎么不知道你们门派还有这个人?”口吻之轻佻,叫殷玉荒当时便想要发作。魔尊一挑眉,“怎么?本座还问不得了?”
殷玉荒强咽下一口气,淡淡道:“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