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松明挑了只公蟹,正用筷子尖剔蟹膏的时候,母亲冷不丁冒出一句:“小陆回国了。”
叶松明将剔下的蟹膏放在醋碟里蘸了蘸,放进嘴里。母亲又说:“现在在家呢。”
叶松明说:“哦。”
母亲问:“你还跟伊有联系没有?”
叶松明不吭声,开始肢解螃蟹,撕下条钳,也蘸了点醋。
“听讲说已经拿到绿卡,又不晓得怎么突然转念,要回国内发展。”母亲说,顿了顿,见没人答应,讪讪地继续道:“我就讲嘛,回国蛮好,现在国内弗比国外差,经济发展起来,年轻人机会多,治安又赞,再讲,呆在国外,逢年过节才回来那么一两趟,想煞阿爸姆妈,万一再娶个洋媳妇——”她突然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叶松明“喀吱喀吱”咀嚼起蟹钳。一点醋沿着外壳流下来,沾到手上,连袖子也沾了点。他自己没在意,母亲看到了,先埋怨了一句:“早先就跟你讲撩下袖子再吃,看看看看看看,才换的衣服,又给弄得污糟。”絮絮叨叨不止,急忙奔去浴室拿毛巾打shi水过来擦,到底擦不干净,依稀有点暗黄的痕迹,一条干净毛巾也被染脏。见状,母亲来了气,愈发碎碎念个不停。叶松明听得烦,知道她愈顶撞愈话多的性格,只好拿别的话堵她:
“陆歧波昨晚跟我通电话了。”
一句话打消了母亲的唠叨。半晌,客厅里没人讲话,只有叶松明嚼蟹钳发出的声响,喀吱喀吱,浑如螃蟹死魂在喃喃呓语。
“小陆,跟你讲了啥事体?”
好一会儿后,母亲开口问道,神色犹犹豫豫,又有好奇。父亲翻开《读者》下一页,咳一声,清了下嗓,佯装专心看文章,实则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叶松明将rou咽下,壳渣吐出来,伸长手够纸巾过来,擦手擦嘴,道:“也没说什么,就说他回来了,讲了两句,我要洗澡,就给挂了。”
母亲“哦”一声,不再说话。过一会,又惦起叶松明被被染污的袖口,非要他脱下衣服过一遍水。叶松明拗她不过,只好脱下又换一件短袖恤,油酱醋之类总不至于顺着手肘倒流到上臂,脏了衣料。父亲继续看杂志,大概读到中页笑话,间或爆发出笑声,吭吭哧哧,黄牛叫吼一样。母亲拎着袖子沾了一星醋渍的衬衣与毛巾走到阳台,放水洗汰。时值九月尾声,秋分已至,暑气残消,叶松明一家住三楼,阳台正对一棵二十年树龄蓝果树,叶片已经泛红,果实累累簇结,有风拂过,叶果一起摇摇摆摆,娇绯浓靛相映,煞是婀娜可爱。周末,小囡们未上学,在楼下空地聚会扮游戏,笑声叫声不断,对门阿公家小狗不知因何事狂吠,树上寒蝉殷切鸣叫不休,种种声响,悉数传进屋里,与阳台水龙头里哗哗流水声、电视中广告声交织在一起,合奏成一曲孟秋管弦,令人适意。
母亲洗净衣物,晾晒罢,动身走进客厅。叶松明刚揭开第三只蟹腹甲,是母蟹,肚中澄黄灿灿,鲜香袭人,勾人口涎溢流。于是又解决一只。母亲坐回原处,抬手用指腹将鬓边碎发抚拢压平,道:“吃完这只,可以收住。螃蟹性最寒凉,吃得太多,要闹胃肠。”放下手,捡起遥控器调台,古装剧,过,现代剧,过,时事政治,过,综艺,过,地方戏曲台,正在播《琴挑》剧演录像,妙常从靠椅上站起,轻摆拂尘,低鬟弄袖,款款与潘生周旋退进,缓yin慢咏《朝元歌》:“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母亲一边听,一边开腔跟唱,嗓音脆润如珠玉磋磨。父亲不再翻书,面有沉醉之色,大抵是追忆到昔年往事。母亲当年,是信用社一支花,唱跳俱佳,尤擅戏曲,京剧、昆曲、越剧、江淮戏、黄梅戏都唱得些曲目,也会些评弹小调。有次市工会组织文艺汇演,母亲被单位推举参演,唱的是《女驸马》选段,父亲为其吹笛伴奏,因故结识,后来,又合作演出几曲,再往后,相约压马路,游园林,喝咖啡,看电影、展览,再再后来,后生与小娘鱼,佳偶既成,携手相将。
正旦唱段结束,父亲提议问说:“今朝夜里厢,去朴苑听戏弗去。”
母亲不太想,“已经跟丹芝、爱华讲定,晚上一起去兰姐屋里坐坐。改天吧。”
父亲便从鼻子里哼一声,“讲是坐一坐,四个婆姨谈天谈到半路,还弗是摆桌麻将来打。”
母亲笑一笑,并不搭腔。看了一会昆剧,转过头问叶松明:“跟桃桃相处得怎样呀?”
叶松明回:“挺好。”
母亲点点头,“桃桃弗错的。既然两方都称意,年底前把亲事定下来,明年开春就结婚。”莞尔一笑,又起戏腔,顺着潘生念道:“‘老天老天!早成就少年秦晋、少年秦晋!’”
叶松明沉默不应。
母亲说:“结过婚,就安定下来了,了却爸妈一桩心事。”过了片刻,又说:“以前的事体,弗要再想。”
此时,一出折子戏已演罢,电视台开始播放998元理疗器材的广告,母亲继续换台。
以前的事,指叶松明和陆歧波间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