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窗口极近的树杈上落来两只喜鹊,喳喳叫着好一阵欢快。钟陌棠猛一下醒了。不必睁眼他也知道自己仍陷在民国二十五年;昨晚胡田生抽了多半包烟,烟味一夜也没有散尽。
酱紫色的绒布窗帘将窗口遮得严严实实,让人辨不出辰光几时。钟陌棠从床头桌上摸到一块起码戴了七八年的手表,昨天他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小小的表盘,表带已经磨毛了。
刚七点十分。钟陌棠平静地又把眼阖上了。他失望,却也不多意外。昨夜入睡前他就有预感,他很大可能将被困在这个时代活到喘不动气。不想认命也得认,老天要跟他开玩笑,他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往好处想,至少这时代里他有“亲人”,尽管不能相认,总强过彻里彻外的无依无靠。
这天是星期日,少爷小姐们不必上学校。昨晚给三少爷接风洗尘,全家理所当然是一番热闹,后来大少爷先行离场,余下的人继续热闹到了子夜。这时八点半都过了,主子们仍没有一个起床。佣人们全在各自待命。钟陌棠和山子一块吃过早饭便去了车房。昨晚胡田生临走前交代他,别管老爷太太用不用车,既然是听差的,该干的活一天也不能落下,咱套一天的套,就得拉一天的磨。钟陌棠找来块抹布,敷衍塞责地把车门车窗擦了一遍,又把车内间理了一理,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成驴了?算了,姑且当几天驴。
荣公馆这座豪华磨坊对一头刚拉一天半磨的新驴来说,无论如何都还陌生。钟陌棠从车房出来故意绕了几道弯,想尽快把环境摸熟。他一路左顾右盼,晃悠到一处拐角时没留神,险些和迎面过来的人撞上。他忙收住脚,一看是两个不知给哪位主子跑腿的女佣,怀里都抱着包袱,模样顶多十八九岁,他随口说了声“抱歉”给女士让路。两个小姑娘一听,脆声笑起来,错过去十来米远,仍侧耳叽咕着回头打量他。
他匆匆回了自己房间。这房间原本是个临时宿舍,谁当差谁落脚。钟父过世以后,荣老爷见钟陌棠无亲无故,善心发作,索性让他住到府里来,日后太太小姐们出门也更便利些。
钟陌棠待在房中百无聊赖。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没有游戏,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娱乐项目,他屋里甚至连本书也没有,除了对着窗口发呆,他简直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唯一的一扇窗窗口朝东,可以看到三层洋楼西面的几间房。钟陌棠发散半晌的眼神忽然聚焦了一瞬;他看见荣锦尧了。
荣锦尧似乎刚起床,穿着睡衣正拉窗帘。这是他房间三扇窗中的其中一扇。拉开窗帘打开窗,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窗口不知是看景还是醒盹。钟陌棠慌忙从自己窗前躲开,躲完又觉得多余。他这边是平房,窗外不远就是花园,三五株银杏合欢一遮,从三楼入眼的想必只能是一片秋黄。人大大方方站在窗外尚且不一定能看清,何况藏在窗内的半张脸。
一刻钟后,荣锦尧被他“看”走了。他又开始无所事事。过一会儿山子跑来叫他,说老爷太太起来了,听见三少爷讲要出门,传话安排司机送一趟。胡田生不在,只有吩咐钟陌棠了。钟陌棠尽管车技是个二把刀水平,对陌生时代的路况也心里没底,无奈当差不由己,搓搓脸Jing神一把,便往车房去,半道和一身出门打扮的荣锦尧走了个迎面。
钟陌棠虽身在民国,思想仍属于二十一世纪,自然没有任何做下人的意识与自觉,见到少爷连个头也不点,更别说问早,直接来一句:“那个你先等一下,车还没开出来,我正要去。”
荣锦尧倒似乎很喜欢他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笑道:“我就是过来说一声,我不用车,出去走走而已。”
“去哪?远不远?”话一出口钟陌棠简直无奈,总是这样不假思索,这是一个下人该问的吗?同时也觉得,荣锦尧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只为告知他这话。堂堂少爷当然是想用车用车,不想用车不用车,所谓下人不就是随时随地恭候主子吩咐的吗?
荣锦尧抬头看一眼天,说:“没想好去哪,姑且先走走。”
钟陌棠没再多嘴,目送他转身离开。他却在走出几步以后突然折回来,问钟陌棠昨晚那盒烟还在不在?
“你要?”钟陌棠嘴上问着,心里已经准备要回屋去拿了。荣锦尧这时又凑近两步,面上露出一副小孩子撒娇乞糖吃的神情,打着商量说:“给我一支吧?”
钟陌棠临到嘴边的应答不知不觉改了口:“你昨天才让我监督,今天就破例?”
“怎么办呢?我忍不住。”荣锦尧蹙眉笑了一下,显然自己也对自己相当无奈。
昨晚那股异样的感觉又升上来了。看来半个世纪以前的这场恋情果真是由太姥爷率先发起攻势的。钟陌棠以为旧时代的人总该含蓄内敛一些,何况太姥爷是位出身世家的少爷。但凡少爷,一举手一投足难免带点符合身份的傲气,尤其对待下人,不大可能过分屈尊。荣锦尧现在这份劲头,让钟陌棠想起了涂他头顶一片绿的前男友。不是他非要把痴情一生的太姥爷和笃新怠旧的前男友放到一块比较,实在是这种试探似曾相识。太姥爷的话不正是满含着潜台词吗?什么叫忍不住?真是对烟?那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