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云层散去,太阳解放了。耀眼的暖白汹涌着泻向一排多角起脊的英式建筑,扑落地面前让一溜横突的屋檐挡了道。檐下起伏着几抹行色匆匆的身影。从屋檐向外铺展,是火车站的前广场,人们三五扎堆的上演着各自的离别与重聚。到处是喧闹。
钟陌棠一身布衣短打,背靠在一辆1930年生产的进口别克轿车门前,恍惚得犹如做梦。
梦是好梦,至少梦里的他终于喘上了两口舒心气;梦也是噩梦,因为他醒不过来。无论他如何掐胳膊拧腿扇耳光地虐待自己,就是醒不过来。从晨起睁眼到现在,七个小时,一切体验真实得仿佛他生来如此。
秋风卷起雨后特有的土腥气,钟陌棠猛然一个激灵。难不成他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死一回才能清醒?
他不敢。只一秒钟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自杀,哪怕在梦里。他所有的指望都在今夜了。睡不着也得睡。硬睡。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来的,他得怎么回去。一定能回去。
望着眼前一派老照片里才能见到的景象,钟陌棠无比期待明早一觉醒来,迎接他的还是原先那一摊子苦闷;没有什么能比莫名其妙地穿越回八十三年前,更难以收场了。
“有火嘛?今儿个出门急,忘揣兜里了。”胡田生叼着一根哈德门香烟从车头绕过来。他是荣家的司机,确切地说是荣老爷一个人的司机,平常只随着老爷四处跑,今天被安排来接留洋归国的三少爷。这本是荣家另一位司机——钟陌棠父亲的分内活。钟父三个月前因病过世,这份差事便由自己儿子顶上了。钟陌棠是纯粹的新手司机,缺乏独自上路的经验,火车站附近人多车杂,老爷不放心他一个人,专门吩咐胡田生跟在旁边指点一趟。
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与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尽管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十分巧合的拥有同一个名字。至于巧合的原因,暂且不表,先说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冲胡田生摊了摊手,遗憾地说:“我不抽烟,胡师傅。”
“说了叫老胡!我爱听人这么叫!”胡田生把烟卷从嘴里抽出来,在虎口处磕一磕,望天叹道:“不抽烟好哇!不抽烟省钱!我就憋不住,就好抽一口!你说这一天天的在外头奔命,也就这点儿乐子了。不怕你笑话,我家里那位成天就知道问我要钱,早起我晚出门一会儿她都催,饭也吃不安生!有时我真想撂挑子,可你说,我一个爷们儿不出门挣,家里怎么过?按说我一月也不少挣”他东一句西一句地牢sao着,眼睛四处寻摸,钟陌棠还在等他的后半句,他却不往下了,手一背,说上附近遛达一圈借个火去。
钟陌棠一路目送他,看他地中海的脑顶让太阳照得直反光。是该叫老胡,头发没几根了!今早正是胡田生敲门把钟陌棠叫醒的,说太太吩咐了,去火车站之前先上中原公司跑一趟,把先前给五少爷订做的意大利皮鞋取上。胡田生跟了荣老爷七八年,对老爷的脾气摸得相当透彻,知道老爷顶反感不守时的人。他怕路上出个岔头耽误接站,喊钟陌棠随他早些出门。
钟陌棠一脸梦游相地起床洗漱坐上车,胡田生催道:“点火啊?愣着!别说你还没睡醒,没醒也得醒!咱给人开车,吃的就是这碗耗工夫的饭,永远得是车等主顾,不能叫主顾等车。那可就反啦!”
屁股底下一阵急颤,钟陌棠彻底醒了。这是货真价实的老爷车。要不是胡田生好为人师地过了一路教习瘾,他几乎忘记自己是考过驾照的。什么转向舵、刹车鞋、零物房,叫法虽不同,大意可以领会,“手号”可让钟陌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路上胡田生少说提醒了他六遍:“打手号!打手号!”听得他一遍比一遍不知所措。
车子终于停到中原公司楼下时,胡田生长出一口气:“得亏就咱俩!老爷太太要是坐后头,非让你晃晕了不可!你可一点儿不随你爸,老钟开车多稳呐!我看等回头接到三少爷,还是我掌舵吧。你这二把刀技术再把少爷颠吐了,进了家门连口水也咽不下去,老爷准得怪罪我这一趟没把你带好!”
“我可能太紧张了。”钟陌棠说,除去这句万用搪塞,他一时也想不到更恰当合理不引人生疑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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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田生唠叨了一箩筐,语气倒听不出指责或埋怨,只让人觉得他生就是副Cao心的命,一天到晚Cao不完的心。钟陌棠一向没有兴趣听谁啰嗦,此刻却甘愿付给他十二万分的耐心。胡田生一定料想不到,他的碎嘴有一天竟能起到纾解惶恐的作用。他一直在说,钟陌棠便不需要开口;沉默是最好的保护伞,没有人会拿不说话当罪过,说多了却难保不露马脚。
一直到取完皮鞋再次坐进车里,钟陌棠总共只搭了几句腔。无外乎“嗯。”“没来过。”“明白了。”胡田生一眼也没有多瞧他,看来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恰是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
往火车站去的路由胡田生开车。钟陌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总算领悟到“打手号”的用意。原来旧时的有车一族再有钱也无能为力,好好的四轮车照样开成了两个轱辘。车灯的功用大多仅限于照明,无法化作指示信号,因此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