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廊下已经空无一人。
天色已暗,将要下雨了。
贾诩当然没有回去,他费劲地支使两条腿踱进房间,走到寝台边俯视着刚刚安置妥当的郭嘉,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一下,迅速缩进毯子里。他还在咳嗽,只是不怎么出声,空空,空空,气流敲着起伏不定的胸腔,能搭眼望见肩颈处一根一根的骨头。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知道郭嘉病中决心装睡的时候是叫不醒的,好在地龙的暖气让他找回了些微知觉,也不至于十分难挨。他挪动双腿坐在寝台上,使劲一蹬,义肢落地砸出的闷响让郭嘉下意识想睁开眼,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贾诩笑了一声,就穿着寒气未散的湿衣躺在他身边,紧贴着那张并不厚重的月白色绒毯,越发像丈量将死猎物的蛇,呼吸因为兴奋显得急促,头晕目眩,心如擂鼓。
层层叠叠盛放的昙花埋过了郭嘉的口鼻,把他吞了下去。
广陵夜雨不息。
贾诩终究还是起来倒了水,他真的渴了,来不及入口的冷茶顺着下颌洒了满怀,喝完之后,他把杯子放在手里,忽然觉得不对,点灯一看,竟然拿着郭奉孝的那支酒壶。
晦气。他不会真有什么能过人的脏病吧?
接连两场噩梦让贾诩是半点也不想在房间里多待了,他理好袖子,也不掩门,乘着月色走在门前的雕花亭廊下。中天是一片皎白的光亮,若有若无的甜味浮动,像是桃李花。辟雍学宫的走廊边也有许多高大的桃树,春日开花时蒸霞般壮阔,香阵冲天,挟书途径树下,常常是人碰花,花打头,满怀满肩都是粉白的瓣,路当头立着道青砖垒成的板屏,刻的是一句什么福祸的话,曾经孔夫子力主要拆,最终没有拆成。
是什么来着?
贾诩撑着牙栏快走几步,心下愈惶急,脚下愈踉跄,跌跌撞撞扑到近处,眯起眼,终于看清要那些石刻时,忽然听见呼呲一声风响,回过头来,烈焰已经逼到面前。
……起火了?为什么?谁点的火?……我?
我?
浓烟之中,好像也有郭嘉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了。
第三次惊醒,贾诩坐在寝台上望月。郭嘉沉沉的睡着,贾诩却已经被乱梦耗尽了心力,托着他的头枕在腿上,这样的压迫能让他觉得安全些,他抓着郭嘉的长发,好像将军提着战场上割来的首级,哪一个西凉孩子小时候没有这样逞凶斗狠的想法?贾诩也一样。
今天并非满月,昏黄的柔光只堪堪露出边角,形如一个饱胀的娇耳,神似出自郭奉孝的手笔。
那也是冬天的事。或许是绣衣楼里半死不活的野鬼太多,临到年关,竟然有许多人无处可去,就留在此地凑在一起过年。这本来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刚被从歌楼赎回的郭嘉这次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偏要赖在楼中,左一句心头肉右一句流落街头比成群大鸢聚在一起还聒噪,广陵王被缠得头大如斗,可留下他就要留下荀彧,留下荀彧就要留下贾诩,广陵王一番权衡,干脆利落地把他和贾诩塞在一起帮忙包娇耳,荀彧监工。昔日同窗厨房相见,只有贾诩阴着脸,盯着搅好的馅料估量该往里放上几斤药粉把所有人都灭口,郭嘉和荀彧倒是很习惯在一起共事,荀彧口授,郭嘉听,他学什么都能飞快囫囵个大概,贾诩就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从露馅不成型到有模有样,下毒的心更坚定了。
但不管怎么说,郭嘉的娇耳包的还是丑。无他,只是郭嘉塞得太满,一个个娇耳圆头圆脑,沉得都快要立不住,码在一起颇为喜感。广陵王看了,先叫出忙着做第二车点心的颜良将军,询问他是否被郭嘉唆使帮了忙,否则这娇耳怎么会与绣球的体型参差仿佛,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二者必然有染。
郭嘉发誓承认,颜良发誓否认,事情不了了了之。满满的一碗娇耳放到凉透,贾诩也没有吃上一口,他坐在席间,喝了点岁酒,望着面前的食案发愣。
凉州没有这种东西,辟雍也没有。只有郭奉孝才会如此在意口腹之欲,喜欢新奇的东西,什么糕点玩物,耳珰美人,一得空就栽进去出不来。他咬着牙,用箸尖一个一个把饱满的娇耳挑破,浓烈的辛香溢了出来,辣得人睁不开眼,水蒙蒙的不知是不是泪。虽然一个在筵头,一个在筵尾,但贾诩知道郭嘉肯定看见了,一抬头,果然看见他正悄声和身边的小姑娘逗趣,用烟枪拨弄着学贾诩,女孩子们脆生生的娇笑热闹地响成一片,好像被风掀起的珠帘。
郭嘉一直很喜欢笑,也爱逗别人笑,只是这个“别人”把贾诩排除在外,或许年少时有过一两次,但郭嘉的兴致和寿限一阵风似的,过去便过去了。荀学长管住他了吗?似乎没有。贾诩看的时间太长,长到郭嘉隔着人群都能接住他的目光,然后他举起手,像还是学宫里的日子一样,远远地叫,阿和,快过来。
广陵王拧起了眉。她想起贾诩给她讲的那个故事,结局惨淡得隐隐让人不安,转过头去看贾诩,正好对上贾诩似笑非笑的眼睛。
郭嘉拖着腔喊到第三声,周围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唯独郭嘉喝得烂醉,叫魂一样闹腾,长长短短,都快要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