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个马屁没拍准的青州文士听言,惭然之余,目光遽然静定,起身向上首郑重
地一揖到地。
余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长揖:“下属等必不负女君期望。”
陪座旁听的檀依,静静凝望阶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离簪缨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语态,如见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这番言辞,却唤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来,垂下头似涩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烟,幸有雏凤清于老凤声。
簪缨手心里多出几颗剥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尝了,目光微微清亮,换了随常的口吻,“很甜啊。别只容我逞威风,大司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腌渍的,自然甜。”卫觎闲话家常地扫眸往殿阁里望一眼,“你要用人,阁内诸君,先高低给个官职吧。”
簪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识便忽略了此点,实则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枢,行经国之事,不能总是白衣相称。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个向卫崔嵬眨眼道:“卫伯伯并未被南朝罢职,如今还是朝廷的中书令。”
卫崔嵬心领神会,人合乎脾性了,连这种理直气壮抖机灵的赖皮也觉可爱。他笑着颔首认可,他这个老令公,便帮吾儿吾媳撑一撑场面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阶代表,不若暂任从事中郎,将来另封官阶,是妥当的。再从学中提拔几位有才干的门徒进台省,不必接触中枢机密,做个文掾,就当作给寒士入仕开个先河,让底层的学子看到希望。”
众人闻言称善。
至于徐寔,功劳卓著,任一名谘议参军绰绰有余,长史的位置簪缨留给严兰生,剩下的佐长史、咨议郎等位置,便任凭卫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们得知卫觎在北边名统未立,便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封官赐爵,大抵会愤懑欲绝。
谁让他们不敢过江,这算什么,令其忧郁之事还在后头。
“徐先生,”簪缨转头问道,“南廷如今对洛阳的态度模棱两可,暗中也在调集水师,军中有何举措?”
谈过了文政,自然要过问军事。军政归卫觎管辖,簪缨不会指手画脚,但她想尽可能窥其全豹,心里有个分寸。
徐寔才欲开口,一起在听的卫觎动了下睫,命道:“拿张舆图来。”
徐寔老实地闭上嘴,房璇右很快将案上的军舆图送到上座。
卫觎铺在簪缨跟前,语气柔和道:“你怎么想?”
簪缨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图。她早已不是那个视舆图山川画线如蚯蚓的懵懂女孩,游刃有余地总揽南北江河局势,很快,拈了枚未开壳的白果落在一处。
从容沉定的两个字。
“取蜀。”
卫觎目含Jing熠光芒,薄唇微动。
徐寔险些抚掌而起,快色道:“不谋而合!娘子亦觉蜀地可攻。”
他还以为唐娘子慈柔,只愿文取,不愿构兵相图。
簪缨盯着地图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从前蜀王坐镇在此,可保一方安稳,同时把控长江上游不出闪失。而今晋帝病危,蜀王领亲兵流连在建康不去,想是对那张曾经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贪利之心,便会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难免顾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虚,若能趁虚而入打下来,切断建康的强援,大业可图。”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头对军师一笑,“先生别把我当了圣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无视南北对峙下去的隐患,再拖出个百年划江分治,分裂国土,遗患的还是后人。”
唯一的问题是,想要过蜀,先得过横栏在前的荆州这一关。
“观白?”她转头低问,洁白的侧颈在透进阳光的窗格下闪着煦光,卫觎眼波雾起,思绪一瞬便飘到不知哪里了,捻了捻指,强自扯回来。
他道:“我会亲自给谢世叔去信,邀他面谈,向他借道。他若不愿来洛阳,便折中在洛阳和襄樊两地间选个地方。他若肯赴会,便说明他心中也在摇摆,尚有得谈。”
“若是谈不拢?”簪缨问。
“那么,”卫觎眺望阁门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龙将军何时凯旋了。”
“将军!女君!”
正在此时,城门司隶王叡怀藏一封文书进宫来,得知主君们皆在西阁,他快步穿过庭院,不及走进阁子,便激动高呼:
“北雁国遣使来朝,愿归附女君,纳贡称臣!”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议阁里的人都喊愣了。
满座皆惊,连卫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迟疑。簪缨与卫觎对视一眼,下意识起身,看向诸人。
“这又是谁的手笔 ?”
她虽是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傅则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