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府城。正月十叁。
孟可舒已经离开京城叁年整。
上元灯会将近,明州府向来富裕,早早的就已经清出长街,供商人小贩打开铺面,还没到正日子就已经热闹非凡,像是要把从前多年因为山匪猖獗而亏欠的喜气一并放纵出来。
孟可舒怕冷,从腊八之后府学放假,她这位女先生就再没出过家门,整日整日待在家中钻研琴谱,或是备好来年的新课。
君子六艺,原本轮不到她去做琴艺先生,不过京中有嘉柔公主摄政的先例,天下对女子的态度比起以往宽容不少,不只是允许女子自食其力,还一直有风闻要开女学。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都很感谢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殿下,从前羡慕她有父兄疼爱活得潇洒自在,现在羡慕她权势加身,福泽天下。
陪伴她的孤女品言原本扮作男儿身在街上打零工讨生活,还曾经在她初来明州府城的时候骗过她的银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良心发现,专门来到她租下的小院,拜她做东家。
像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发生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杂物间里一个永远都摆满了黄金的匣子,比如从来不会为难她的府学长官,比如从不愿意受她钱的琴行老板。
她不想去问为什么,哪怕这些人或许都在等她去问。
但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尽到自己的职责,爱护每一个学生,把自己多年所学倾囊相授。除此之外,不问,不听,不看,连每日走的路线都固定。
她这只金丝雀在撞死在金笼之前,被换到了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暖房之中,但她偏不想接受这种假惺惺的好意,哪怕要画地为牢,哪怕没有人希望看到她如此自苦。
她只是想在这温室中尽量找到真实,找到自己不需要依靠谁就能得到的东西。比如这一身的琴艺是自己的,学生的明悟进阶是她教的,除了这些之外,她什么都不愿意相信。
因为那个名字无处不在。
怎么又想起他!
孟可舒擦琴的手一顿,习惯性地握手成拳轻砸眉心,故意打断这段思考。这个动作做了太多次,以至于人人都以为这是她的习惯,甚至调皮的学童模仿各位先生时,只要点点眉心,就能让同伴心领神会。
可不是的。
她只是不愿意想起那个人,包括他带来的,和带走的一切。
即使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只要还能在这样虚假的广阔天地里游荡一天,她就不想让那个人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东家,后日就是灯会了,街上热闹得很呢,咱们去买两件新衣服到时候逛灯会的时候穿吧?”品言提着一坛酒进屋,又从冬衣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一看就是在集市上逛了个够本。
孟可舒摇摇头:“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也不想出门。”在她看来,品言根本藏不住事,几次叁番找理由要她出门,一定是有人指使。
品言见她不为所动,果然撇了撇嘴,干脆拢着袖子坐在地上耍赖:“东家,好东家,你就和我一起出门吧,那集市上好东西可多了,你眼光好,我又能讲价,到时候一点便宜都不会让那些jian商赚的,走吧……”
“快起来,女孩子总往地上坐像什么话!”孟可舒挑眉瞪了她一眼,哪怕知道她背后有人,相处之中也难免用了真心。“说了不去,你再闹也没用,快去烘烘手脚,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的,把你冻得脸都红了还不回家。”
品言很听她的话,见此计不成只好乖乖听话去暖炉旁边烘手。可是想起更大的那位主子,她就又有点蠢蠢欲动,待身体回暖之后,又往孟可舒旁边凑:“东家你看我买回来的这些吃食,可都是平常买不到的,那家新铺子说是从京城过来的,你尝尝?要是好吃,咱们就再去那家转转别的?”
老天爷啊,她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才能让整个冬天都不出门的东家愿意挪窝了,就算大主子给一百两银子也没戏啊。算了算了,和东家这样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她已经不缺钱了。
却没想到孟可舒一改平时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定定看了她手中的油纸包半晌。品言一低头,发现撕扯开的哪里是油纸,里层竟然是被油渍弄花了的写了奇怪字体的白纸。
“这……这可不关我事啊,他们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啊。”品言心疼地把沾上了墨渍的点心和完好的分离,心里痛骂大主子身边的人糟蹋东西,“东家你吃这些,那些脏的我吃就行,我不怕坏肚子。东家你……东家?”
孟可舒眼眶通红地走上前来抽出了被撕坏的白纸,双手颤抖着拼凑在一起。这不是信,这是琴谱,这是……那个人与她初见时弹奏的琴谱。
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却直到把琴谱完完整整地摆在眼前的时候才真的相信。品言被她的眼泪吓得噎了一口,一边打着嗝一边找帕子。
坏了,逛街的时候学别的姑娘给情郎送帕子,把自己的帕子给那个帮她拎东西的呆头鹅了。结果光顾着笑话他脸红,忘了要回来了。
“东家,东家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