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与日本人的战争打到了三月,共三十四日,终于在欧美各国的调停下结束。
苏青瑶得知这个消息,本以为徐志怀会满意。不料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最后还是要靠洋人出面光凭吴铁成他们,谈不下来。苏青瑶听了,有些讶异,倏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丈夫。
过几日,封锁解除,滞留租界的市民们纷纷归家,去面对几近炸成平地的闸北。
徐志怀也要坐火车回一趟杭州,视察总工厂,顺带调些人来上海。苏青瑶替他打点好行装,带着阿七,送他到月台。二人吻别,是专属于夫妻的吻。
回程,她与小阿七同坐一辆车。
车道两侧,尽是废墟,人们在断壁残垣之上,蹒跚,用皲裂的双手不停整理这片土地。再往前,是东方图书馆的残骸,通体漆黑的巨物巍巍然伫立,斜倒着、佝偻着,曝露出钢筋搭建的骸骨,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商务印书馆相对而泣。
小阿七见了,不由露出惋惜的神态,转头道:早知道会这样,太太,我年前就多给你买几本书,放家里了这么大的图书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问题,苏青瑶能给出许多文章里的答案,譬如文绉绉的一句,因为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此刻,她面对一处贮藏文明的遗迹,突然觉得那些道理都太远,她听过,却不是真正清楚。于是,她没答,只叫小阿七记住,这里曾矗立着远东最大的图书馆。
当下若无法解答,就先记住,记住总是好的。
徐志怀出差约半月,回来要到四月初。
苏青瑶没了丈夫的看管,独自在家,头一个想见的人,是谭碧。
自战时分别,便再无她的消息,不知去到哪里谋生,眼下想寻她,也一时间没有头绪。幸而不等苏青瑶想法子寻人,对方倒心有灵犀,一个电话叮铃铃打过来,叫她去新租的公寓里吃鱼子。
谭碧的新家在白赛仲路的一间公寓里。楼梯间,打扮摩登的女人们上上下下,一些是带约好的客人上楼服务,一些是急着下楼坐黄包车出堂会。苏青瑶觉得新鲜,忍不住悄悄地往四处瞥,一张张擦肩而过的男人的面孔,都是丈夫、儿子、好好先生的脸。
行至谭碧的新家门前,她敲敲门。
开门的是个眉目凌冽的男人,高颧骨,两颊消瘦,眼眸狭长,五官似浮在面皮。
苏青瑶见了,心头一跳,这种怕不同于初见徐志怀的那种胆怯,徐志怀是严肃,像山,她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是小女孩,做错事要被打手板。而面前这个男人是Yin狠,会冷不丁拔刀杀人似的。
未等苏青瑶缓过神问好,谭碧扭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牵牛紫的织锦缎旗袍,遍布几何格纹,远望,好似身躯上噼里啪啦炸着电光。
她先冲门外的苏青瑶娇娇一笑,继而变了脸色,余光瞥过还赖在屋内的男人,促狭道:哎呦,不是说要走吗?走啊。少来妨碍我接客。说着,侧身探出去,牵门外人进来。
男人不答话,弯腰取了玄关皮鞋,径直往外去。
苏青瑶低低哎一声,视线在这对男女之间来回转。
行了,别理他,男人就是犯贱。谭碧轻哼,挂上门,不愿多提。
苏青瑶识趣地点头,随她进屋。
乘车来的途中,她想了许多话要问谭碧,可见到,又觉得没必要。
许久不见,她又努力把自己喂胖了些,四肢软软糯糯,明艳的妆容也全回来了,浑身弥漫可可仙奴香水的芬芳。这样的女人,无需苏青瑶递帕,问她过得好不好,又受了多少委屈。
谭碧去厨房倒满两杯香槟酒,又舔去餐刀上的碎屑,用它划开铁盒,掰开,取鱼子酱,抹在饼干上。她抹了几个,便没了耐心,干脆全倒出去,满满堆了一盘。
馋死我了,这一个月仗打的,什么也没得吃。她自言自语着,将盘子端过来。
再过一月应当就没事了,苏青瑶道,我看各处的舞台表演都计划在四月初恢复营业。
那最好,都活络起来我才有饭吃。谭碧挥舞着银勺,挖着俄国产的鱼子酱,乌黑发亮的卵沉甸甸地堆在勺内,直往嘴里送。人呢,肚子饿的时候,要先填饱肚子,吃饱了,就想找乐子。那话怎么说来着,暖、暖饱
暖饱思yIn欲。苏青瑶适时补充。
谭碧嫣然一笑,道:是喽,我就是那个yIn欲。
她边说,边又挖了一勺,递到苏青瑶唇边。
苏青瑶就这她的手吃掉。
谭碧直勾勾看着她,突然问:你和于少如何了?
苏青瑶脸微红,垂眸道:没什么,就先前在募捐会见了一面。
胡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从前我手下那帮姑娘,谁在外有了姘头,谁背地养了软脚虾,我一清二楚。谭碧挑眉。怎得,试到哪一步了?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舒了口气。
她的心里话,大逆不道,对谁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