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开着窗,寒意直往里灌,也并未点什么炭盆火炉,杨宪刚一进来,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抖了一抖。
家具摆设倒是没有变化,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好放着,只有架上的书册消失了一多半,地上多出几口大木头箱子,刘基站在一旁,背负双手,目光游移间,时不时取下几本书来,弯着腰收入箱中空处,显然是在做搬家的准备。
不过杨宪一路走来,见到前院的名贵东西没有被收拾,也许对刘基来说,只有这些书值得一带。
“先生。”杨宪停在门口,有些局促的唤了一声,他还没忘记自己在那次朝会后的表现,哪怕心里知道刘基不会怪他,也依旧十分不安,“我来见您了。”
“坐吧。”刘基背对着他淡淡道。
“先生怎么不关窗?”杨宪小心坐下,试探着开口,“衣服又穿的这样少,当心患上风寒。”
“冻一冻,人才清醒,才能想起忘掉的老物件。”刘基依然是那个姿态,慢悠悠道,“你过来有什么事?”
“先生说的什么话,先生要回老家,我自然应该过来送行。”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提着的礼盒轻轻放在了桌上,“这是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刘基扫了一眼:“是地契?”
“正是。”杨宪道,“是否在朝为官,地方上的待遇差的实在太大,我担心那些小官会看人下菜,有了这些田产,先生好在家中富裕度日,办事时亦不用求人。您不愿意自己要,租出去,卖出去都行。属下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你拿回去吧。”刘基摇摇头,“圣上虽然放我回乡,但那不是圣上的本意。派来的人手只会多,不会少,你给我这些,是害我不是帮我。而谁若是真的想害我,那他便太过愚蠢了。”
“可是……”
杨宪迟疑了,这些田产是他托人专门在青田买的,现在退回去,十分不好处理,不说中间人那里无法接待,地主富户那边也不好解释。
“拿回去罢。”刘基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记住,事情办得不好,还有机会补救。可若是贪污了银两,耽误了百姓,谁也救不了你。”
杨宪赶忙道:“先生多虑了,这些是杨家的产业,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能撇干净吗?”刘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终于转回身来,“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信不信不重要,你有本事让圣上相信吗?相信你清廉自守,而家里的人满肚肥油?”
杨宪沉默了。
“我没有怪你。”刘基突然开口,准确地戳中了他隐藏的想法,“怪不怪你也无什么所谓,我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圆满完成了,除了圣上没有下旨杀我,这一点令人惊讶以外,你的事,淮西的事,还有旁人的事,和我再没关系。”
“先生……”杨宪心里怅然若失。
“你以后夹着尾巴做人,或许有一线生机。”
不留情面的话一讲出来,室内的寒风似乎更令人发冷了。
杨宪默然一会儿,十分平淡地说道:“先生说这些话,未免太没意思。做官的哪个不知道危险,真害怕丢了命,为何不坐在家里。钱和权,有哪个能舍得。”
他继续道:“就算我想停下,我的宗族,我的属下,也不会让我停的,何况还有浙东和淮西。”
“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就当我说了空话吧。只是你还年轻,能全须全尾的退下来更好。我是不怕死的,我估计你还会怕。”
刘基摇摇头:“贬谪、流放、砍头、凌迟,越少受罪越好,我会替你高兴。”
杨宪似乎是有些感动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先生不喜欢我,毕竟我只看重利益,恰巧浙东和时局需要我这样的人罢了,如果平心交友,我恐怕没有接近先生的机会。”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刘基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谁不是为了自己?吾之砒霜,彼之蜜糖,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了,以后怎么样,还要靠你自己。希武,你记住了,自己做的主才算数。”
杨宪此时才发现自己对刘基的隐隐依赖来源何处,不是他的智谋,也不是他的性格,更不是爵位官职一类的身份,唯有“真诚”二字而已。
真诚了,人便通透,万事不记挂在心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考虑别的牵挂,而显得一往直前,如果和这种人是同一个目标,那再放心不过了。
他真心对你的时候,哪怕心里还有别的东西,说出来的也不会是假话。
“好了,我现在入宫去见圣上。”他们说话时,刘基也没停下手上的活,此时正好收拾完了东西,“明日我就会离京。”
“这么快?”杨宪吃惊道。
“谁还愿意我留在这里?”
杨宪便不开口了,事实上,就连他也在矛盾中,希望刘基快点走。
尊敬是一回事,留下又是一回事,就仿佛人们常说的,对死人往往可以给予最大的尊敬,但他若是活过来,便没有人会高兴。
“我要去穿衣,你走吧。”刘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