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普工们还得继续站着干活,整个车间就一条凳子,只有一个瘸脚的工头能坐。讽刺的是,这工头是厂里领导的某位亲戚,名字叫郑高兴,可一张脸一年里头能板足三百多天,为人极其刻薄,永远不见高兴。普工们私底下都管他叫“烂仔”,但一见他就唯唯诺诺,一经他管就服服帖帖。
郑高兴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不准偷懒,偷懒扣钱”,一双三甲眼被横rou堆挤得犹如一丝细缝,却偏偏明亮如炬火,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郑高兴管起人来确实很有一套,车间仅仅有条,据说新招的员工先在大太阳底下踢两天正步,这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他说,先喊“一二一”,思想才统一,汗滴禾下土,干活不怕苦。
朱旸开工没几天就被点名了好几次,一下工就抱怨:“站得我腿都麻了,这一天下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这不挺好,还省得挤出时间去厕所了。”顾蛮生躺靠在床上认真翻看着一本册子,随口答他。
“去年,全国范围内就已经开始实行一周双休制了,凭什么我们一个月才能休两天啊?”朱旸老调重弹,“这老板就不是东西,狗汉jian欺负中国人,早晚我得上劳动部门去投诉他。”
“说说得了,别真去,我还没学完呢。”
“要不咱们转组吧,要再不行,咱们去别的工厂?”
“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儿不一样。”
顾蛮生眼睫低垂,答什么都兴致缺缺,好像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那本册子上。这人不喜读书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旸忽然狐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
这儿的普工平时没别的消遣,人手一本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色|情画报,边看还边垂涎三尺,啧啧有声。朱旸笑嘻嘻地将册子夺了过来,没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ru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换机Cao作手册。
朱旸当场目瞪口呆,顾蛮生趁机又劈手夺了回来,他一手闲适地垫在脑后,一手握着Cao作手册,继续认真阅读。
经老师傅指点,入职没两天,顾蛮生就已经能够熟练布线与安装程控交换机了。宏康这款装配生产的万门程控交换机在市场上供不应求,订单一直排到了后年。顾蛮生听厂里的老师傅说,目前国内通讯市场共有8种制式的机型,分别来自日本、比利时、美国等7个国家,人称“七国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换机间互不兼容,市场一片混乱。
顾蛮生记得清楚,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的老师傅说到这里,露出特别诡秘一笑,“就跟当年的八国联军似的。”
大学里就学过程控用户交换机的通信原理教案,但书本只限于理论知识,顾蛮生很快在螺丝刀与电烙铁之间发现了一块崭新大陆,紧接着他就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读书那会儿荒废太多了。
朱旸每天上完工便累得半死,回屋就倒头大睡。顾蛮生则沉迷学习新知识,犹如海绵汲水,也顾不上他。倒是那白癜风少年浩子拿顾蛮生当自己亲哥,天天黏前贴后地跟着。他没见过大学生,连这种中途被开除的都没见过,他觉得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很是仰慕憧憬。
这种枯燥无味又平静无纹的生活,在三个多月后,终于被一声闷响捅破了。
“咚”的很响一声,所有埋头工作的普工都听见了,然后抬起头,循声望出去——他们看见浩子以跪姿扑倒了,脑袋就重重磕在Cao作台上。
普工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紧张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车间里一片唏嘘声与惋叹声,但没人敢上去搭把手。原来在顾蛮生他们没来之前,就有个工人猝死在了Cao作台前。听工头郑高兴说那人天生身体不好,家里也没人来闹,赔了万把块钱,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浩子已经发了几天高烧,走路都趔趄了,依然不下火线,又在Cao作台前连着干了十个小时。顾蛮生刚想上去救人,没想到郑高兴眼尖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上去踢了浩子一脚:“别偷懒啊!这么偷懒是要扣钱的!”
但人没动。
顾蛮生赶紧冲上前,一把扯开堵住前路的郑高兴,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惊呼:“糟了,已经没气儿了。”
郑高兴这时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也伸手去探浩子鼻息:“不是吧,还真没气儿了?”
又有人猝死在Cao作台前,工人们全停下手头工作,战战兢兢围拢过来。顾蛮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开了他的领口与裤带,为他进行胸外按压与人工呼吸。浩子那张花白不匀的脸像蒙了一层石灰,黯淡惨白,然后在顾蛮生的急救下,渐渐透出红晕。他呼啦一下喘过气,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周围一张张人脸。
别的工人赶紧搬来那条独伶伶的长凳,把浩子扶起来,让他先坐着休息。
再有人死在车间里,到底是个麻烦。见人救过来了,郑高兴也缓过一口气儿,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坐什么坐?我看这小崽子就是偷懒装死。”
刚刚放下揪起的一颗心,顾蛮生站直身体,冷下脸道:“都是打工的,别这么刻薄。”
“我知道你们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