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扑扑的人充耳不闻,只有眼睛像两团黑夜里的萤火,仍旧发着亮地看着赵光水。
赵光水也同样在观察着他。
她犹豫地打量着他的面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美丑,因为他的脸已经完全被头发和胡须盖住了,看不到五官的轮廓。
但是他的眼睛非常亮,像一束被镜面聚焦的日光,跟他对视叫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心悸。
赵光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这个人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她有点想离开这里了。
“赵、赵之华……”
就当她想走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在艰难地撕开什么经久未用的胶带。即便这样,他仍然在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鼓动声带,努力地说话:
“赵之华……是你妈、妈,对不对?”
如同被电光击中,赵光水僵在了原地。她感到自己的脊背升起一股发麻的凉意。
“是。”
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啊……”
从这个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近乎于野兽和孩童的哭泣之间的哀嚎,她看到他的眼窝里飞快地滚落下晶亮的泪水,在他布满灰尘的脸上划开一道道沾shi的痕迹,沾在他蓬乱的胡子上。
“我的……我的女儿……”
他像只被抽痛的野兽一样蜷缩着肩膀,蹒跚地靠过来,颤抖着手想握住她的手,“我的女儿……!”
吴老师惊讶得说不出来话,想拉住他,却被他瘦弱的身体里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推到了一边去。
赵光水由着他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她自己也在不自知地浑身发着抖,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的眼泪打shi了他的脸,却也让他显示了一些藏在灰尘和发须下的面容。
漆黑的眼睛,卧蚕,嘴唇,鼻梁的弧度,细致的下颌,甚至包括那种清澈明亮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
他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用别的证据了,只需要这一张脸,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这个狼狈得像流浪汉一样的人,正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在她出生之前就抛弃她跟妈妈的人……也是她的爸爸。
“你是我爸爸?”
赵光水几乎是茫然地这样问了一句,又很快地自己答了自己的话,“……对,你是我爸爸。”
她此刻的心情复杂极了,既为眼前的男人如此落魄狼狈而难过,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是怎样地使妈妈为他感到痛苦,同时也有忽然找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的震撼。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指引她见到他一样。
男人哭泣了好一会也不能止歇,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赵光水忍了忍眼泪,带他进房去给他洗了手和脸,又试着给他梳头发,发现根本梳不开,于是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找了一把生锈的剪刀给他剪下了那些蓬草一样的头发和胡子,露出他的五官,这时他才看起来有个人的样子了。
吴老师震惊地打量着他的脸:他原来有一张柔和漂亮得像女人一样的脸。
而且他长得跟赵光水很像,除过面容粗糙很多之外,很多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
赵光水找了个地方跟他面对面地坐下来,想了一会,才犹豫地问,“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吴老师说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疯,她刚刚带他去洗脸的时候他全程都很顺从听话,但她并不能通过这个就判断他是不是清醒。
男人漆黑的眼睛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他忽然露出了一种夹杂着热切与柔情的神情,定定地望着赵光水,仿佛她是一件什么珍贵的宝物,磕磕绊绊地努力说:
“你、你叫什么名字?你叫孙什么……?”
赵光水愣了一下,轻声答道:
“我叫赵光水,光明的光,水波的水。”
男人的表情碎裂了。
他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一样,喃喃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忽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哀声道:
“怎么会呢?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姓赵?你不是应该跟我……你是我的女儿……!”
“我为什么不可以姓赵。”
赵光水低下眼,神色安定而又冷静,只有睫毛在微微地颤抖,“你想让我跟你姓吗?可是你在我出生之前就抛弃了我和妈妈。而且本来我也有从母姓的权利。”
“……”
他颓然地坐下了,一动不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赵光水看着他,从心底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难道就是这样的人,叫她母亲抛家弃父,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起南下吗?
他除过生得的确漂亮之外,她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地方好的。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她的父亲。
赵光水默然半天,轻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出轨?”